大明永樂十三年,秋末。
凜冽的西北風卷過隴右高原,裹挾著砂礫與枯草,抽打在洮州衛(wèi)城斑駁的黃土城墻上。城頭戍樓高聳,殘破的“明”字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疲憊卻不肯倒下的老兵。這里是大明西北邊陲的咽喉,陜西行都司下轄的洮州衛(wèi)。城池不大,卻因扼守著通往河州、西寧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顯出一種畸形的繁華與深入骨髓的粗糲。
城墻之內,是另一個世界。夯土鋪就的主街“永寧街”兩側,擠滿了高低錯落的土木房屋。漢地的青磚灰瓦與番人(藏人)的碉樓式石屋、回回商賈的圓頂?shù)赇伝祀s在一起,構成一幅奇特的風情畫卷。空氣里彌漫著牛羊膻氣、烤馕的焦香、西域香料(胡椒、孜然、沒藥)的濃烈氣息,以及馬糞、塵土和汗液混合的、屬于邊關市集特有的味道。駝鈴聲聲,來自西域的商隊卸下成捆的毛毯、色彩斑斕的玻璃器皿、鑲嵌著寶石的短刀;本地的軍戶、屯民則擺出皮毛、藥材、粗糙的陶器。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同語言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喧囂中透著勃勃生機,也潛藏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佩刀的番人武士眼神警惕,回回商人精明地打量著貨物,軍漢們則三五成群,敞著懷,露出黝黑的胸膛,大聲談笑,目光掃過街上的婦人時帶著毫不掩飾的野性。這里是權力的邊緣,也是**的溫床。
蹄聲嘚嘚,打破了街口的喧鬧。
一行十余騎緩緩行來。當先一人,身著一襲嶄新的正五品武官麒麟補服,緋色袍面在秋日略顯慘淡的陽光下依舊醒目。他身材魁梧,肩寬背厚,一張國字臉被邊關的風沙刻下深深的紋路,膚色黝黑,下頜蓄著短硬的胡茬。正是新任洮州衛(wèi)左所正千戶——陳大勇,那個從神機營跟隨趙鐵柱(趙清真)到西寧衛(wèi)的老部下。
他努力挺直腰板,端坐在一匹神駿的河西駿馬上,試圖維持千戶應有的威嚴。但微微上揚的嘴角,和那雙掃視街道時閃爍的、帶著審視與滿足光芒的眼睛,卻泄露了他內心的志得意滿。從一個小小的軍戶余丁,靠著敢打敢拼的悍勇、幾次剿匪時豁出性命的搏殺,以及那說不清道不明、卻實實在在在關鍵時刻推了他一把的“運氣”,一路掙扎攀爬,終于穿上了這身象征權力與地位的麒麟服!這身衣服沉甸甸的,壓在他肩上,卻更像是一種無上的榮耀勛章,熨帖著他那顆飽嘗艱辛的心。
“陳千戶!”
“千戶大人巡城辛苦!”
街道兩旁的商販、行人,無論漢番,見到這一行人馬,尤其是陳大勇身上那顯眼的補服,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或躬身,或抱拳,臉上堆起或真誠或諂媚的笑容,高聲問候。幾個相熟的百戶軍官帶著親兵在路邊行禮,姿態(tài)恭敬。幾個番人頭人模樣的漢子,也以手撫胸,微微欠身。
陳大勇微微頷首,右手虛抬,算是回禮。動作略顯生硬,顯然還在適應這“上位者”的姿態(tài)。他心中卻如洮水(洮河)奔涌,難以平靜。目光掃過那些敬畏的眼神,聽著此起彼伏的“千戶大人”,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流從腳底直沖頭頂,讓他幾乎要在這馬背上仰天長嘯。他想起了老家那幾畝貧瘠的薄田,想起了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母親愁苦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初入行伍時在伙房劈柴、在演武場被老兵欺凌的日子。那些屈辱、汗水、血淚,仿佛都在這身麒麟服的光芒下,化作了今日的墊腳石。
‘爹,娘,你們看見了嗎?兒子出息了!’ 他在心中無聲吶喊,眼眶竟有些發(fā)熱。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讓那麒麟補子更加顯眼。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正站在了人生的巔峰,洮州衛(wèi)左所,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都將匍匐在他的意志之下。
親兵隊長,一個叫張彪的精悍漢子,湊近低聲道:“大人,前面就是衛(wèi)所衙門了。王僉事(指揮僉事王鎮(zhèn))一早就在衙門里候著了,說給您備了接風宴。”
陳大勇回過神來,收斂了一下過于外露的情緒,沉聲道:“嗯,知道了。” 他抬眼望向街道盡頭那座比周圍建筑高出許多、門庭森嚴的洮州衛(wèi)指揮使司衙門,青黑色的磚墻,高聳的旗桿,門口持戈肅立的軍士,無不彰顯著權力的核心。那里,將是他施展抱負的新起點,也是他必須面對的新戰(zhàn)場。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悄然取代了方才的膨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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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州衛(wèi)指揮使司衙門,后堂花廳。
相較于外間的肅殺,這里布置得頗為奢華。紅木桌椅光可鑒人,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地毯,墻角擺放著燒得正旺的銅炭盆,驅散了秋末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酒肉香氣和名貴熏香(很可能是薩比爾“孝敬”的龍涎香)的混合味道。
主位之上,坐著洮州衛(wèi)指揮僉事王鎮(zhèn)。此人年約五旬,身材微胖,面團團一張臉,細長的眼睛總是習慣性地瞇著,嘴角掛著看似和善的笑意。他穿著從三品的豹補服,但衣料和做工顯然比陳大勇的更為考究,拇指上戴著一個碩大的翡翠扳指,隨著他端酒杯的動作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他是洮州衛(wèi)的地頭蛇,根基深厚,更是陳大勇此次得以升遷的關鍵“貴人”——他是西寧衛(wèi)指揮僉事王驤的族兄。在洮州衛(wèi),指揮使年邁且多病,王鎮(zhèn)這個僉事,幾乎就是實際上的掌權者。
“哈哈哈!大勇老弟!快請上座!就等你了!” 王鎮(zhèn)見陳大勇在親兵引導下步入花廳,立刻熱情地起身招呼,親自拉過自己身旁的主賓位椅子,顯得格外親熱。
陳大勇連忙抱拳行禮:“末將來遲,勞僉事大人久候,實在惶恐!” 姿態(tài)放得很低。他深知自己根基淺薄,在王鎮(zhèn)這樣的老狐貍面前,必須保持足夠的謙卑。
“誒!你我兄弟,何須如此見外!” 王鎮(zhèn)用力拍了拍陳大勇的肩膀,將他按坐在椅子上,“如今你也是堂堂正千戶,左所主官,與我平級論交即可!來來來,滿上!今日這接風宴,一是賀老弟高升,二是為老弟洗塵!洮州衛(wèi)左所這副擔子,以后可就壓在你肩上了!”
花廳內早已坐滿了人。除了衛(wèi)所里幾位有頭有臉的千戶、副千戶,還有幾位本地有實力的士紳。眾人紛紛起身向陳大勇道賀,一時間觥籌交錯,阿諛奉承之聲不絕于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氣氛越發(fā)熱絡。王鎮(zhèn)的臉頰染上紅暈,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細,他湊近陳大勇,帶著濃重的酒氣,聲音壓低卻足以讓周圍幾人聽清:“大勇老弟,洮州這地方,雖說比不上江南繁華,但自有它的妙處。你初來乍到,有些門道,哥哥我得給你指點指點。”
陳大勇心中一凜,面上恭敬道:“請大人指點迷津,末將洗耳恭聽。”
王鎮(zhèn)嘿嘿一笑,手指捻著翡翠扳指:“這第一嘛,軍務上,該緊的緊,該松的松。手下弟兄們苦哈哈的,總得給條活路。糧餉器械,這里面的文章,慢慢你就懂了。” 他含糊其辭,但意思昭然若揭——吃空餉、倒賣軍資是常態(tài)。他話鋒一轉,眼中流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這第二嘛,人生得意須盡歡!老弟你正當盛年,又手握重權,豈能辜負這大好時光?咱洮州城里,別的沒有,這**蝕骨的溫柔鄉(xiāng)嘛…嘿嘿!”
他故意頓了頓,吊足胃口,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曖昧語氣:“城東‘醉仙樓’,新來了一位頭牌清倌人,喚作玉娘。嘖嘖,那才叫一個絕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難得是那股子清冷勁兒,像雪山上的蓮花,等閑人連近身都難!非俗物可比啊!哥哥我上次去,也就聽她彈了半支曲子…老弟你少年英雄,儀表堂堂,說不定能入得了美人的眼呢?”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大勇,觀察著他的反應。
“清倌人?玉娘?” 陳大勇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出身貧寒,半生戎馬,接觸的多是粗手大腳的村婦或營妓,對“清倌人”這種只存在于傳聞中的高級藝妓,既感陌生,又被王鎮(zhèn)那“絕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勾起了本能的好奇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一股細微的熱流悄然滑過心田。但他立刻警醒,想起自己新官上任,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絕不能落下把柄。他強壓下心頭那點異樣,努力維持著正色,拱手道:“大人說笑了。末將初來乍到,軍務繁雜,千頭萬緒,正該殫精竭慮,報效朝廷,豈敢沉溺于聲色犬馬?此事…休要再提。”
“哈哈哈!老弟果然是個實在人!” 王鎮(zhèn)大笑起來,并未因陳大勇的推拒而著惱,反而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更滿意了。他舉起酒杯,“好好好!不提,不提!喝酒!今日只論兄弟情誼,不醉不歸!” 他心中暗道:雛兒就是雛兒,裝得一本正經。這玉娘就是為你準備的餌,魚兒聞到腥味,還能不上鉤?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他給坐在下首一個穿著華麗波斯長袍、留著濃密卷曲胡須的商人遞了個眼色。
那商人正是胡商薩比爾,畏兀兒人,在洮州經營多年,是“醉仙樓”背后的大金主之一。他心領神會,立刻端著酒杯起身,操著一口流利但帶著異域腔調的官話,滿臉堆笑地走到陳大勇面前:“尊敬的陳千戶大人!小人薩比爾,久仰大人威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人少年英雄,前途無量!小人敬大人一杯,祝愿大人鵬程萬里,在洮州大展宏圖!日后大人但有所需,小人定當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 姿態(tài)謙卑至極,言語間充滿了討好與暗示。
陳大勇看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態(tài)度恭敬的胡商,又瞥見王鎮(zhèn)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那點剛剛壓下去的漣漪又悄然泛起。權力帶來的奉承,是如此直接而誘人。他端起酒杯,與薩比爾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酒液辛辣,入喉卻化作一股暖流,混著薩比爾的奉承和王鎮(zhèn)描繪的“絕色”,在他心底悄然發(fā)酵。那身嶄新的麒麟服,似乎也變得更加沉重而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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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一直持續(xù)到申時末(下午五點)。陳大勇雖極力自持,但在王鎮(zhèn)、薩比爾等人的輪番勸酒和同僚們的起哄下,也喝得面紅耳赤,腳步微浮。宴席將散時,王鎮(zhèn)再次摟住陳大勇的肩膀,噴著酒氣道:“老弟,今日高興!走,哥哥帶你去個真正的好地方醒醒酒!見識見識咱洮州的風月!”
“大人…末將不勝酒力,還是…” 陳大勇還想推辭。
“誒!你這就不給哥哥面子了!” 王鎮(zhèn)佯裝不悅,隨即又換上笑臉,“放心!就去坐坐,聽聽曲兒!那‘醉仙樓’的玉娘,今晚掛牌清唱,機會難得!就當是體察民情嘛!走走走!” 不由分說,半拉半拽,和幾個同樣喝得興起的同僚一起,簇擁著有些身不由己的陳大勇出了衙門,直奔城東。
“醉仙樓”臨河而建,三層飛檐,燈火通明,在略顯粗獷的洮州城里顯得格外醒目。未及門前,便聽得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帶著一股江南水鄉(xiāng)般的靡靡之意。門口站著兩個衣著光鮮、滿臉堆笑的龜公,一見王鎮(zhèn)、薩比爾這行人,尤其是被簇擁在中間、穿著麒麟補服的陳大勇,立刻如同見了財神爺,點頭哈腰地將眾人迎了進去。
樓內暖香撲鼻,與外間的清冷截然不同。大廳里紅毯鋪地,紗幔低垂,燭火透過琉璃燈罩散發(fā)出柔和而曖昧的光芒。穿著輕薄紗裙、濃妝艷抹的女子穿梭其間,巧笑倩兮。空氣中混合著高級脂粉、酒氣和一種難以名狀的甜膩香氣。陳大勇從未踏足過這等場所,甫一進入,只覺得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撲面而來的香風更是讓他心跳加速,頭暈目眩。他努力想維持威嚴,但臉上的窘迫和眼神的游離卻暴露了他的局促。
薩比爾顯然是這里的常客,熟門熟路地引著眾人上了三樓最雅致的一間包廂“聽雨軒”。包廂內陳設更為奢華,紫檀木的桌椅,墻上掛著名家字畫(真假難辨),角落燃著名貴的蘇合香。透過臨河的雕花木窗,能看到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洮水。
眾人落座,薩比爾擊掌示意。很快,精致的果盤、香茗和幾壇上好的西域葡萄酒送了上來。王鎮(zhèn)與薩比爾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薩比爾老兄,今日的主角可是咱們陳千戶!快,請玉娘姑娘出來!讓千戶大人也品鑒品鑒咱洮州頂級的雅樂!” 王鎮(zhèn)高聲吩咐道,特意強調了“雅樂”二字,仿佛他們真是來欣賞藝術的。
薩比爾笑著應下,親自走到包廂門口吩咐龜公。
包廂內的絲竹聲暫歇。片刻之后,一陣清越如珠落玉盤的琵琶聲,如同山澗清泉,穿透樓內的喧囂,清晰地流淌進來。這琵琶聲技法嫻熟,意境空靈,與樓下大廳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包廂的門被輕輕推開。一位女子懷抱琵琶,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
陳大勇的目光瞬間被牢牢釘住,呼吸都為之一窒。
來人正是玉娘。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杭綢衣裙,只在領口和袖口繡著幾枝疏淡的墨梅。烏黑如云的發(fā)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碧玉簪,再無多余釵飾。肌膚勝雪,在柔和的燈光下仿佛泛著瑩潤的光澤。黛眉彎彎,瓊鼻挺秀,一雙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與疏離,仿佛隔絕了周遭所有的喧囂與浮華。她的唇色很淡,微微抿著,勾勒出一種難以接近的孤高感。
她抱著琵琶,身姿挺拔而輕盈,如同風中的修竹。行走間,裙裾微動,悄無聲息,自有一股出塵的氣質。她并未看任何人,徑直走到包廂中央預留的錦墩前,微微欠身,算是行禮。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淡漠。
“玉娘見過諸位大人。” 聲音清泠悅耳,如同碎冰相擊,不帶絲毫煙火氣。
王鎮(zhèn)、薩比爾等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來,但陳大勇的反應最為強烈。他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隨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宴席上王鎮(zhèn)那句“絕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此刻有了無比清晰的具象!他見過邊關的風沙,見過戰(zhàn)場的血腥,見過粗獷的婦人,卻從未見過如此精致、如此清冷、如此…不染塵埃的女子!這與他想象中的煙花之地女子截然不同!玉娘身上那股遺世獨立的清冷氣質,非但沒有讓他退卻,反而像一簇幽冷的火焰,瞬間點燃了他內心深處某種隱秘的渴望與征服欲。
玉娘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異常灼熱的目光。她微微抬眸,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精準地落在了陳大勇身上。當看到他身上的麒麟補服和那張被酒意熏紅卻難掩剛毅的黝黑面龐時,她清冷的眼神中,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像是驚訝,又像是一絲了然的悲憫,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算計?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復了那古井無波的平靜。她微微垂下眼簾,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
“叮咚…”
一曲《春江花月夜》從她指尖流淌而出。琵琶聲時而舒緩如月光鋪灑江面,時而急促如潮水拍岸。技藝之高,意境之美,讓整個包廂都安靜下來。陳大勇不懂音律,卻完全被這樂聲,或者說被撫琴的人所吸引。他癡癡地望著玉娘專注的側臉,看著她纖長白皙的手指在弦上翻飛跳躍,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宴席的喧囂,王鎮(zhèn)、薩比爾等人的存在,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這抹清冷的月色,和這撥動他心弦的琴音。
薩比爾一直留意著陳大勇的反應,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暗喜。他湊近王鎮(zhèn),用極低的聲音耳語道:“僉事大人,魚兒…咬鉤了。” 王鎮(zhèn)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弧度,抿了一口酒。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包廂內響起幾聲略顯敷衍的掌聲(主要是王鎮(zhèn)等人)。玉娘抱著琵琶,起身再次微微欠身,依舊是那副清冷疏離的模樣:“獻丑了。”
薩比爾立刻笑著接口:“玉娘姑娘的琴技,堪稱洮州一絕!今日陳千戶初臨貴地,玉娘姑娘何不敬千戶大人一杯,也算結個善緣?” 他邊說邊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侍女端著盛滿琥珀色葡萄酒的琉璃杯走到玉娘身邊。
玉娘秀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閃過一絲厭煩,但很快隱去。她沉默了一瞬,終究還是伸出纖纖玉手,接過了酒杯。她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泛著健康的粉色光澤,捧著那流光溢彩的琉璃杯,更顯得美不勝收。
她端著酒杯,緩步走到陳大勇面前。一股清幽冷冽,如同雪中寒梅般的淡淡體香,若有若無地飄入陳大勇的鼻端,讓他心神又是一蕩。玉娘微微抬起眼眸,直視著陳大勇。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疏離,似乎多了一絲探究,甚至…一絲極淡極淡的好奇?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比剛才柔和了一絲絲:“玉娘…敬千戶大人。” 說罷,將杯中酒淺淺飲了一口。
陳大勇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美人當前,清音在耳,幽香縈繞!他慌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因為緊張,手竟有些微抖,酒液都灑出少許。“姑…姑娘客氣!陳某…陳某…” 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看著玉娘那近在咫尺、清麗絕倫的臉龐,只覺得口干舌燥,腦子一片空白,只能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帶著軍漢特有的粗豪,引得旁邊幾個同僚發(fā)出低低的哄笑。
玉娘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轉瞬即逝。那一點細微的變化,落在陳大勇眼中,卻如同冰河解凍,春花初綻,美得驚心動魄!他只覺得心頭那簇幽冷的火焰,瞬間燃燒成了燎原之勢!什么軍務,什么威儀,什么克制,在這一刻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薩比爾適時地笑道:“千戶大人真是豪爽!玉娘姑娘,你看陳千戶如此賞臉,不如再為千戶大人獨奏一曲?也讓大人領略領略你的才情?” 他這是在為王鎮(zhèn)的計劃添柴加火,制造兩人獨處的機會。
玉娘沒有立刻答應,只是靜靜地看了陳大勇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帶著某種無聲的詢問。
陳大勇此刻哪里還顧得上推拒?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頭:“好!好!有勞…有勞玉娘姑娘!” 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
玉娘不再言語,抱著琵琶重新坐下。指尖輕拂,一曲更為婉轉纏綿的《漢宮秋月》幽幽響起。這一次,她的琴音似乎少了幾分清冷,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幽怨與情思。包廂里其他人都識趣地壓低了交談聲,仿佛將這方空間留給了千戶大人與這位清倌人。
陳大勇癡癡地聽著,目光須臾不離玉娘的身影。琵琶聲如同無數(shù)只小手,撩撥著他沉寂多年的心弦。玉娘那清冷中偶爾流露的一絲柔和,如同最烈的酒,讓他徹底沉醉其中,難以自拔。王鎮(zhèn)描繪的“溫柔鄉(xiāng)”大門,在這一刻,伴隨著這琵琶聲和眼前的美人,向他轟然洞開。他渾然不覺,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個精心編織的、以美色為餌、以**為網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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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醉仙樓”時,已是亥時(晚上九點)。秋末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在陳大勇滾燙的臉上,卻絲毫未能驅散他心頭的燥熱。玉娘的身影,她清冷的眼神,她指尖流淌的琴音,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冷香,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反復回放。方才在包廂里,他幾次想開口與玉娘搭話,卻在她那清冷的目光下訥訥不成言,最終只是笨拙地稱贊了幾句琴藝,換來她微微頷首。這種若即若離,非但沒有讓他退卻,反而像羽毛搔在心上,更添百爪撓心之感。
“大勇老弟,如何?哥哥我沒騙你吧?這玉娘,可還入得了老弟的眼?” 王鎮(zhèn)帶著幾分醉意和促狹,拍著陳大勇的肩膀問道。薩比爾和其他幾個同僚也在一旁曖昧地笑著。
陳大勇臉上有些發(fā)燙,借著酒意和夜色掩飾,含糊道:“玉娘姑娘…琴藝確實超凡脫俗,人…人也清雅。” 他努力想表現(xiàn)得淡然,但語氣中的回味與那掩飾不住的亮光,早已出賣了他的心思。
“哈哈哈!清雅?老弟你這話可太含蓄了!”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副千戶大笑道,“那是天上的仙子落凡塵!就是性子太冷了些,像塊捂不熱的冰!陳千戶少年英雄,說不定能把這冰美人給捂化了?到時候別忘了請兄弟們喝杯喜酒啊!”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陳大勇被笑得有些窘迫,心中卻因那句“捂化冰美人”而莫名地涌起一股豪情和難以抑制的遐想。他不再接話,只是拱手與王鎮(zhèn)等人作別,帶著親兵張彪,翻身上馬,朝著千戶所的方向行去。
馬蹄踏在空曠的青石板街道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夜風吹拂,酒意稍退,但玉娘的影子卻更加清晰。陳大勇騎在馬上,思緒翻騰。一會兒是白日里穿著麒麟服接受眾人朝賀的意氣風發(fā),一會兒是宴席上王鎮(zhèn)的暗示和薩比爾的奉承,一會兒又定格在玉娘撫琴時那清冷的側顏和最后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轉瞬即逝的淺笑…
‘她對我笑了…’ 這個念頭如同魔咒般纏繞著他。‘她是不是…對我有些不同?’ 一股從未有過的、夾雜著強烈征服欲和柔情蜜意的復雜情緒,如同洮水春汛,洶涌地沖擊著他本就不夠堅固的心防。他忽然覺得,自己這身麒麟服和手中的權力,似乎有了更具體、更令人心潮澎湃的用武之地——征服那個如同雪山蓮花般清冷孤高的女子!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甚至開始想象,若能得此佳人相伴,紅袖添香,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巔峰!什么軍務繁雜,什么邊關苦寒,仿佛都在這綺麗的幻想中變得微不足道了。
“大人?大人?” 親兵張彪的聲音將陳大勇從遐思中驚醒。原來已經到了千戶所門口。
“嗯?何事?” 陳大勇定了定神,努力擺出威嚴的樣子,但眼底殘留的迷醉和嘴角不自覺的笑意卻瞞不過貼身親兵的眼睛。
“大人,您…您沒事吧?臉色有些紅,是不是酒勁上來了?卑職扶您進去歇息?” 張彪關切地問。
“無妨!” 陳大勇?lián)]揮手,翻身下馬,腳步卻有些虛浮,“本官…清醒得很!明日點卯,不可遲誤!你也…下去歇著吧!” 他擺擺手,獨自走進了千戶所略顯空曠的正堂。
堂內燭火通明,案幾上堆放著等待他批閱的文書——左所軍戶名冊、器械清點簿、糧秣庫存、邊境哨卡輪值表…這些曾經象征著他權力和責任的東西,此刻在陳大勇眼中卻顯得格外枯燥乏味。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仿佛那麒麟補服也變得有些束縛。眼前晃動的,依舊是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和那繞梁的琵琶聲。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名冊,剛看了幾行,玉娘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就浮現(xiàn)在字里行間。他頹然坐下,將名冊丟在一邊,雙手用力搓了搓臉,試圖驅散那惱人的幻影,卻徒勞無功。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感和強烈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纏繞住他的心。權力的滋味固然美妙,但似乎…還缺了點什么?缺了那能讓他心尖發(fā)顫、魂牽夢縈的…點綴?
夜色漸深。陳大勇躺在寬大的千戶臥榻上,輾轉反側。窗外的風聲,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都清晰入耳。玉娘的影子如同刻入腦海,揮之不去。她那清冷的眼神,那轉瞬即逝的淺笑,那幽冷的體香,那婉轉的琴音…交織成一幅極具誘惑力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反復上演。一種混合著強烈**、征服欲和虛榮滿足感的火焰,在他體內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毀。傍晚在醉仙樓強裝的鎮(zhèn)定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被美色撩撥得心猿意馬的凡夫俗子。‘明日…明日定要找個由頭,再去醉仙樓!’ 這個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麒麟服帶來的榮耀感,在**的沖擊下,似乎也變得有些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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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洮州衛(wèi)城西南角,一間極其普通、甚至有些破舊的小客棧里。
一盞如豆的青燈下,趙清真盤膝而坐,雙目微闔,似在入定。他依舊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背負著那柄用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古樸長劍——歸塵。與喧囂的“醉仙樓”和浮華的千戶所相比,這里簡陋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他并非在沉睡。強大的靈覺如同無形的潮汐,以他為中心,向著整個洮州衛(wèi)城悄然擴散開去。在他“心眼”所見的境界中,這座邊陲小城的上空,籠罩著一層駁雜而躁動的氣息。衛(wèi)所衙門方向,一股濃重的、代表著權力傾軋、貪婪和腐朽的灰黑色氣息翻騰不休;城東“醉仙樓”的位置,則彌漫著粉紅與暗紫交織的靡靡之氣,那是**、金錢交易和精心偽裝的陷阱散發(fā)出的**迷霧;而城北千戶所的方向…一股原本剛猛、帶著軍人血性的赤紅色氣運,此刻正被一股外來的、極具誘惑力的粉紅色氣息絲絲縷縷地纏繞、滲透,那赤紅氣運如同被投入染缸的素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渾濁、黯淡,根基動搖!
趙清真緩緩睜開雙眼,眸光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虛妄。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微,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權柄熾盛如爐火,**纏綿似柔絲。爐火烹油,鮮花著錦,看似繁華鼎盛,實則危如累卵。烈火焚身易,柔絲縛心難啊…”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縫隙。清冷的月光和遠處隱約的絲竹聲一同涌入。他望向千戶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個在**幻影中輾轉反側的新任千戶。
“**之關,五毒之首。一念起,百障生。沉溺其中,靈臺蒙塵,慧劍自折。陳居士,你可知你足下之路,已臨深淵?” 趙清真低聲自語,手指在窗欞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麒麟服…可護你一時顯貴,卻護不住你那顆被‘暗香’浮動、漸失清明的心。紅塵煉心,此關…你當如何過?”
他微微搖頭,關上了窗戶。屋內重歸寂靜,只有青燈如豆,映照著他沉靜如水的面容。歸塵劍在布囊中,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