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樂十四年,仲春二月。鳳翔府。
連綿數日的霏霏細雨,將這座關中古城浸潤得如同浸飽了水的舊帛。城西“博古齋”的后院小軒內,卻蒸騰著一股與窗外春寒格格不入的燥熱。掌柜李半城佝僂著精瘦的身子,湊在一盞搖曳的豆油燈下,枯瘦如鷹爪的雙手緊握著一方剛從泥水里刨出來的物件——一具尺許見方的青銅匣。
匣體遍布墨綠銅銹,被泥漿糊得面目全非,唯邊角處露出些許繁復的纏枝蓮紋,線條古拙遒勁,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歲月氣息。窗欞外,庭院里那株老梨樹被雨水洗得新葉透亮,幾簇早開的白花在料峭春風中瑟瑟發抖,清冷的濕氣絲絲縷縷滲入軒內,卻絲毫驅不散李半城心頭的灼熱和空氣中彌漫的、源自銅匣本身的陰冷。
“錯不了…錯不了…” 李半城口中念念有詞,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貪婪與興奮幾乎要溢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用細毛刷蘸著特制的藥水,一點點剝離匣上的陳年污垢。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順著指骨直透心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寒意。這匣子,是他花了大價錢,從城南三十里外那座已被朝廷查抄、荒廢破敗的“開元寺”廢墟里淘弄出來的。月前,官府清理寺產,拆毀大殿,這銅匣被深埋在傾倒的藥師佛蓮花座下,裹著厚厚的淤泥,若非他李半城在古物堆里打滾幾十年練就的火眼金睛,差點就當成廢銅爛鐵送進熔爐。
刷子拂過匣蓋中央一個隱秘的凹槽,李半城屏住呼吸。他取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彎曲的鋼針,屏氣凝神,如同開啟一件稀世珍寶的鎖鑰。只聽“咔噠”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入耳的機括彈響,在寂靜的軒內顯得格外驚心。
李半城的心跳驟然加速,喉結上下滾動。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朝圣般的虔誠與賭徒揭盅的狂喜,緩緩掀開了沉重的青銅匣蓋。
沒有預想中的珠光寶氣撲面,也沒有想象中的異香撲鼻。匣內襯著早已朽爛成絮狀的深色絲絨,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絲絨之上,靜靜躺著一面物件。
是一面銅鏡。
鏡體不過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烏沉沉的,仿佛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線。鏡緣一圈淺淺的夔龍紋,歷經千年風霜,已被歲月磨蝕得模糊不清,如同沉睡巨獸模糊的鱗爪。鏡鈕古樸,形似一彎上弦殘月,陰刻的線條簡潔而冰冷。最引人注目的,是鏡背。整面鏡背竟是以極其精妙的失蠟法,一體澆鑄出一朵盛放的九瓣重臺蓮!蓮瓣層層疊疊,線條飽滿流暢,每一道葉脈都清晰可見,透著一股莊嚴又妖異的華美。而在那蓮心正中央,卻有一處微小的、不規則的凹陷,顏色暗紅近黑,如同凝固的血痂,又似蓮心一點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與周遭古樸沉靜的青銅質地形成刺目的對比。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隨著匣蓋的開啟,如同無形的冰蛇,瞬間纏繞上李半城的全身。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指尖鬼使神差般,輕輕撫向鏡背那朵九瓣蓮紋,尤其是蓮心那點詭異的凹陷。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的剎那——
“嘶……”
一股極致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冷,如同淬毒的鋼針,猛地刺入他的指腹,順著經絡直沖骨髓!李半城慘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整條胳膊都瞬間麻痹,指尖肉眼可見地泛起一層灰白色。
驚魂未定之際,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烏沉沉、本該只映照出模糊人影的鏡面,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并非反射油燈的光芒,而是鏡體內部,自生出一層幽暗、粘稠、如同深潭腐水般的綠光!這綠光如同活物般在鏡內緩緩流轉、蕩漾,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陰森氣息。綠光水波的中心,光影扭曲變幻,竟漸漸凝聚出一張女子的側臉!
云鬢高挽,發髻間簪著點翠步搖,雖只露半面,已顯露出驚人的清麗輪廓。蛾眉淡掃,鼻梁挺秀,下頜線條優美而脆弱。只是那眉眼之間,卻凝著化不開的凄楚與幽怨,仿佛承載了世間無盡的悲苦。最令人心頭發緊的,是她眉心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小痣,在幽綠的鏡光映襯下,紅得刺眼,紅得妖異!
這張凄美的側臉在綠光中僅僅浮現了一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間蕩漾、破碎,化作縷縷綠煙,消散于無形。鏡面重歸烏沉,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軒內死寂,只有李半城粗重的喘息和豆油燈芯燃燒發出的“噼啪”輕響。他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印堂處不知何時已籠上了一層不祥的青灰死氣。然而,短暫的驚駭之后,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
“通靈寶鏡!果然是通靈寶鏡!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猛地攥緊拳頭,枯瘦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眼中只剩下對潑天富貴的渴望。他迅速盤算著:鳳翔府首富柳員外,家財萬貫,膝下唯有一女,名喚柳月娘,年方二八,性情嫻靜,尤愛收集古鏡珍玩,為此一擲千金在所不惜。這面蘊藏如此詭異靈異的唐宮古鏡,簡直是上天賜給他李半城敲開柳家金山銀山的敲門磚!只要操作得當,何愁不能賺個盆滿缽滿?
至于指尖的刺痛、鏡中的幻影、那深入骨髓的陰寒…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被他強行壓下,歸咎于年代久遠器物自帶的“陰氣”罷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銅鏡放回匣中,合上匣蓋,仿佛關住了一個不安分的幽靈,也關住了自己心頭最后一絲疑慮。窗外,雨絲漸密,打在早春新長出的黃桷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細碎的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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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雨霽天青。柳府后花園深處,一座精巧雅致的二層繡樓臨水而建,名曰“擷芳樓”。樓外梨花似雪,落英繽紛,暗香浮動。樓內,熏爐吐著裊裊甜香,氣氛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
柳月娘一身鵝黃春衫,外罩月白比甲,青絲松松綰起,斜插一支白玉簪,正倚在窗邊軟榻上,望著樓外如雪梨瓣出神。她生得極美,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尤其一雙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間溪水,帶著不諳世事的純真。只是此刻,那雙眸子里卻籠著一層淡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翳。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錦盒侍立一旁,盒中正是李半城獻寶般送來的那面九瓣蓮紋古鏡。
柳員外年約五旬,富態的臉上此刻堆滿了憂慮。他捻著頜下短須,看著女兒略顯蒼白的小臉,沉聲道:“月娘,為父知你愛鏡成癡,可此物…此物透著邪性!那李半城送來時,為父便覺心頭發悸!那鏡背蓮心一點血洼似的凹陷,絕非吉兆!不如…”
“爹爹,” 柳月娘轉過頭,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眼波流轉,瞥向那錦盒,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求,“女兒見過無數銅鏡,從未有如此古拙奇詭之器。您看那九瓣蓮紋,何等精妙?定是前朝宮闈秘藏。女兒只是賞玩,絕不妄動,可好?” 她伸出纖纖玉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探向錦盒。
柳員外看著女兒眼中那份純粹的癡迷與祈求,心中一軟,長嘆一聲,無奈地揮了揮手。春桃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
烏沉沉的銅鏡再次暴露在空氣中。擷芳樓內明媚的春光仿佛瞬間黯淡了幾分,一股無形的陰冷悄然彌漫開來。柳月娘的目光一觸到那鏡背妖異的九瓣蓮紋,便再也挪不開了。她如同被蠱惑般,伸手將銅鏡取出。
入手冰涼刺骨,那股寒意順著掌心直透心脈,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隨即,一種奇異的、仿佛靈魂深處被熨帖的舒適感涌了上來,驅散了那點不適。她如同著了魔,迫不及待地將銅鏡翻轉,欲攬鏡自照。
就在鏡面即將映出她容顏的剎那!
“叮——!”
她皓腕上戴著的一只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無意間磕在了堅硬的鏡緣上!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
一點溫熱的、細小的血珠,從她白皙細膩的手腕內側沁出,如同清晨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在柳員外和春桃驚駭的目光注視下,那點血珠竟似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鏡背——那九瓣蓮紋正中央、那點色如凝血、形似傷疤的凹陷之中!
“小姐!” 春桃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
柳月娘卻恍若未聞。血珠滴入蓮心凹陷的瞬間,她只覺一股更強烈的、帶著一絲邪異甜美的冰涼感,如同活物般順著指尖逆流而上,瞬間席卷全身!她非但不覺得痛,反而舒服得輕輕喟嘆一聲,眼神變得迷離而恍惚。
她緩緩舉起銅鏡,鏡面正對著自己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鏡中,映出的依舊是柳月娘。肌膚瑩白,眉目如畫。然而,詭異之處在于,她唇角旁那粒天生的、米粒大小的淡粉色小痣,在鏡中竟變得殷紅如血!如同雪地里綻開的一朵妖艷紅梅,散發著攝人心魄的邪異光澤!不僅如此,她的眼神也變了。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水波瀲滟,流轉間竟帶著一種與她年齡身份極不相符的、深宮怨婦般的凄婉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媚惑!
“真美…” 柳月娘對著鏡中的自己,癡癡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如夢似幻的微笑。她伸出纖細的食指,帶著無限眷戀,輕輕拂過冰涼的鏡面,仿佛在撫摸鏡中那個變得有些陌生的、妖異的自己。鏡面觸感冰涼滑膩,如同撫摸著一條沉睡的毒蛇。
窗外,一陣微風拂過,卷起無數潔白的梨花瓣,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春雪。而鏡中映照的景象,卻陡然生變!那漫天飛舞的潔白梨花瓣,在鏡中竟詭異地化作了漫天飄灑的緋紅花瓣!如同血雨,紛紛揚揚,落滿了鏡中柳月娘那如云的鬢發,將她襯得如同浴血而生的妖魅!
春桃在一旁看得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驚恐地發現,自家小姐那迷離的眼神深處,竟飛快地掠過一抹與鏡中那張凄婉側臉如出一轍的怨毒與冰冷!那絕不屬于天真爛漫的柳月娘!
柳員外更是臉色劇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搶前一步,厲聲喝道:“月娘!放下那妖鏡!”
柳月娘渾身一顫,如同大夢初醒。鏡中詭異的緋紅花瓣幻象瞬間消失,只余下她蒼白驚惶的臉和窗外真實的雪白梨花。她茫然地看著父親鐵青的臉和春桃驚恐的表情,再看看手中冰涼的古鏡,手腕上那點細微的刺痛感傳來,方才發生的一切模糊而混亂,如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噩夢。
“爹爹…我…” 她怯生生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柳員外劈手奪過銅鏡,入手那刺骨的陰寒讓他心頭更沉。他強壓下驚怒,將鏡子狠狠塞回錦盒,蓋上盒蓋,仿佛關住了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春桃!立刻把這東西拿出去!用黑布裹上三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再碰!”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甚至有一絲恐懼。
當夜,擷芳樓。
月色如水,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白日里被奪走銅鏡的柳月娘,心頭始終縈繞著一股莫名的煩躁與失落,仿佛失去了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嗚…嗚嗚…”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女子低低啜泣般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在寂靜的閨房中響起!聲音斷斷續續,飄忽不定,仿佛來自墻角,又似來自妝臺,更仿佛…就響在柳月娘的枕畔!
柳月娘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那嗚咽聲卻又消失了,只有窗外風吹梨枝的沙沙聲。
是錯覺嗎?她驚疑不定。
就在這時!
妝臺的方向,突然亮起一片幽綠色的光芒!光芒并不強烈,卻如同墳塋鬼火,將半個房間都映照得一片慘綠!綠光來源,正是那個被黑布層層包裹、放在妝臺上的錦盒!
嗚咽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哀怨,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不甘,正是從那錦盒中傳出!同時,錦盒開始微微震動,發出沉悶的“嗡嗡”聲!
柳月娘嚇得魂飛魄散,用錦被死死蒙住頭,渾身抖如篩糠。
外間值夜的張婆子也被這異響驚醒。她是個膽大的粗使婆子,仗著幾分陽氣壯,又得了柳員外嚴令看顧小姐,便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摸到內室門邊,透過門縫向內窺視。
這一看,嚇得她三魂七魄差點離體!
只見妝臺上,那裹著黑布的錦盒不知何時竟已自行打開!那面九瓣蓮紋銅鏡懸浮在半空,鏡面綠光吞吐,如同惡魔睜開的獨眼!綠光籠罩下,柳月娘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妝臺前的繡墩上!
她背對著門,長發披散,穿著一身素白的中衣。她面前并未擺放菱花鏡,只是對著那懸浮的、散發著幽綠光芒的古鏡。她動作僵硬而緩慢,正用十根纖纖玉指,如同握著無形的梳篦,一下,又一下,虛空梳妝!口中還哼著一支不成腔調、幽怨凄婉的曲子,詞句破碎模糊,隱約可辨:“…朱砂…亂心…剪了…清凈…深宮鎖…魂…”
更讓張婆子頭皮炸裂、血液幾乎凍結的是——在那懸浮的、綠光幽幽的銅鏡鏡面中,映照出的景象!
鏡中,的確映著柳月娘梳妝的背影。然而,在她身后,在那幽綠的光影里,竟多出了一個朦朧的宮裝女子虛影!那女子云鬢高聳,身著華麗的宮裝,身形窈窕,面容模糊不清,唯眉心一點朱砂痣紅得刺眼!她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剪!正隨著柳月娘虛空梳妝的動作,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殘忍而優雅的韻律,將鏡中柳月娘那一頭如瀑的青絲,一縷縷地剪斷!無聲無息!
鏡中,烏黑的發絲無聲飄落,如同被收割的生命。
“啊——!鬼啊!剪頭發!鏡子里有鬼在剪小姐頭發!” 張婆子再也無法抑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懼,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尖叫!這尖叫瞬間撕裂了柳府的寧靜!
柳員外和家丁護院聞聲,提著燈籠棍棒,撞開擷芳樓的房門,蜂擁而入!
燈籠的光芒瞬間驅散了室內的幽暗。眾人看到的景象卻是:柳月娘依舊安睡在錦帳之中,呼吸均勻,仿佛從未起身。那面詭異的銅鏡,靜靜地躺在打開的錦盒里,鏡面澄澈,只清晰地映照出窗外那一彎清冷的弦月,以及被驚飛的幾只夜鳥。妝臺前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宮裝女子?哪里有什么銀剪斷發?
只有張婆子癱軟在地,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指著那銅鏡,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鬼…鏡子里…剪頭發…剪頭發…”
柳員外看著妝臺上那面在燈火下依舊顯得烏沉陰冷的古鏡,又看看女兒沉睡中略顯不安的睡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想起了坊間流傳甚廣的《夷堅志》故事——那面買了古鏡后,被鏡中持刀婦人逼瘋的周氏妻!
“妖鏡!果然是惑人心魄、奪人性命的妖鏡!” 柳員外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恐懼與后怕,“此物絕不能留!絕不能留在月娘身邊!絕不能留在柳府!”
翌日,天還未亮透,鳳翔府城門剛開。一輛雙轅青篷馬車便疾馳而出,向著城北三十里外的“紫霄觀”絕塵而去。車廂內,柳府管家面色凝重,膝上放著一個包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的沉重包袱。包袱內,正是那面滴血成禍的九瓣蓮紋古鏡。柳員外的命令只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請紫霄觀玄真道長,鎮壓此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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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觀坐落于鳳翔城北岐山余脈之中,松柏掩映,云霧繚繞,頗有幾分仙家氣象。然而今日,觀中氣氛卻凝重異常。藏經閣內,門窗緊閉,光線昏暗,只有七盞按北斗方位擺放的長明燈,散發著昏黃搖曳的光芒。
住持玄真道人須發皆白,面容清癯,身著八卦道袍,此刻正肅立于香案之前,目光如電,死死盯著香案中央那方被層層黑布包裹的物件。閣內氣溫比外面低了不止一籌,陰冷的氣息如同實質,纏繞在梁柱之間,連長明燈的火焰都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兩名侍立一旁的道童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
玄真道人深吸一口氣,屏退道童。待閣中只剩他一人,他才緩緩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一層層揭開那浸透著不祥氣息的黑布。
烏沉沉的九瓣蓮紋銅鏡,再次暴露于天光之下——盡管這閣內光線黯淡。
就在黑布完全揭開的瞬間!
“嗡——!”
銅鏡無風自動,竟在香案上劇烈地震顫起來!發出一陣低沉而怨毒的嗡鳴!鏡背那九瓣蓮紋,尤其是蓮心那點血痂般的凹陷,驟然亮起一層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血光!血光流轉,如同活物的脈絡,一股更加濃郁、更加純粹的陰寒怨氣,如同爆發的火山,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藏經閣內溫度驟降,墻壁上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七盞長明燈的火苗瘋狂搖曳、縮小,變得幽藍,仿佛隨時會熄滅!
“好兇的煞氣!好重的怨念!” 玄真道人臉色劇變,眼中精光爆射。他不敢怠慢,右手并指如劍,閃電般自袖中抽出一道早已備好的、以雞冠血混合朱砂寫就的“鎮煞金光符”,口誦真言:“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敕!” 符箓化作一道赤紅流光,帶著破邪金光,直拍鏡面!
就在符箓即將觸及鏡面的剎那!
異變陡生!
那原本平滑如水的烏沉鏡面,驟然泛起劇烈的漣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一只慘白的手,毫無征兆地從漣漪中心猛地探了出來!
這只手五指纖長,指甲上涂著鮮艷欲滴的蔻丹,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它速度快如驚鴻,帶著刺骨的陰寒與濃烈的怨恨,閃電般抓向玄真道人的右手手腕!
玄真道人雖年邁,反應卻快得驚人!他畫符的右手猛地一縮,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鬼爪的擒拿!但鬼爪指尖帶起的陰風掃過手腕,依舊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和麻痹!
“妖孽!安敢逞兇!” 玄真道人須發戟張,怒目圓睜!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滾燙的、蘊含著他苦修數十年純陽道力的“真陽涎”混合著心頭精血,化作一道赤金色的血霧,如同離弦之箭,狠狠噴向那只縮回鏡中的鬼手和劇烈波動的鏡面!
“嗤嗤嗤——!”
如同離火焚陰!血霧觸及鏡面漣漪和那只縮回一半的慘白鬼手,瞬間爆發出刺耳的灼燒聲!濃郁的黑煙升騰而起,帶著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鏡中傳來一聲凄厲到非人的、飽含痛苦與怨毒的尖嘯!那只鬼手猛地縮回鏡中,鏡面漣漪也暫時平復。
然而,玄真道人還未來得及喘息,那烏沉鏡面再次異變!
鏡中景象扭曲變幻,藏經閣的倒影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無比華麗卻也無比壓抑的宮室!雕梁畫棟,輕紗幔帳,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畫面聚焦于一張精致的紫檀妝臺前。一名身著華美宮裝、云鬢微亂的年輕女子(正是鏡中浮現過的那張凄婉側臉的主人!)被兩名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宦官死死按在妝凳上!她拼命掙扎,淚流滿面,口中似在凄厲哭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她面前,一名頭發花白、面容刻薄的老宮嬤,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剪,臉上帶著殘忍而快意的獰笑!她不是要剪頭發,而是將鋒利的剪尖,狠狠地、緩慢地,刺向那宮裝女子眉心——那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痣!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仿佛穿透鏡面,直刺玄真道人耳膜!一點滾燙的血珠飛濺而出,不偏不倚,正正濺落在宮裝女子因掙扎而緊攥在手中的一面銅鏡上!那鏡子的樣式、大小、尤其是鏡背那獨特的九瓣蓮紋——正是此刻擺在玄真道人面前的這面妖鏡!
幻象至此,轟然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
玄真道人踉蹌后退數步,背心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他面如金紙,胸口劇烈起伏,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又被他強行咽下。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幻象,尤其是最后那刺向朱砂痣的致命一剪,蘊含的怨毒與絕望,如同實質的精神沖擊,狠狠撼動了他的道心!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方才雖未被鬼爪抓實,但被陰風掃過之處,赫然留下了五個烏黑發紫、如同墨染的指印!指印邊緣,正絲絲縷縷地滲出粘稠的、帶著腥臭味的黑血!一股陰寒刺骨的邪氣,正順著傷口,向他的手臂侵蝕!
“好一個百年鏡妖!好一個血穢成精!” 玄真道人喘息著,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驚悸。他踉蹌走到靠墻的書架旁,顫抖著抽出一卷古樸泛黃的道經——《云笈七簽》。他飛快地翻到其中一頁,指尖點在一行以朱砂特別圈注、字字如血的警句之上:
“百年銅鏡,得血成精,怨念為魄,噬魂補形!”
他猛地抬頭,望向香案上那面重歸死寂、卻散發著更加深沉惡意的銅鏡,再看向梁上那面用于鎮壓的八卦寶鏡——只見光滑的鏡面上,不知何時已布滿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痕!而按北斗方位擺放的七盞長明燈,此刻竟已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六盞!僅余下天樞位那一盞,火苗也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湮滅!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修道數十年的老道。這面銅鏡所化的妖物,其兇戾與邪異,遠超他的預料!它已非尋常符箓陣法所能鎮壓!柳府送來的,不是一個古玩,而是一個被深宮怨血澆灌、被百年孤寂滋養、已然成精化煞、亟待噬魂而出的——鏡中兇靈!
藏經閣內,死寂如墓。只有一盞殘燈,在無邊的陰冷與怨念中,掙扎著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