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陳廷章的雷霆手段,撕碎了漢中府最后一塊遮羞布。
祥瑞渠的崩塌,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緊隨其后的,是比洪水更洶涌、更恐怖的真相洪流。瘟疫的蔓延再無法遮掩,府城內外,哭嚎震天,十室九空。強征民夫、草菅人命、克扣工糧、私吞巨款、欺君罔上……一樁樁,一件件,鐵證如山,被布政使帶來的精干吏員如同抽絲剝繭般,從漢中府這具腐爛的軀體上無情地剝離出來。
知府衙門,昔日威嚴肅穆之地,此刻成了風暴的中心。兵丁林立,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楊文遠那身象征權柄的青色白鷴補子官袍,被粗暴地剝下,連同那頂烏紗帽,如同垃圾般被丟棄在冰冷的地磚上。他僅著白色中衣,形容枯槁,面無人色,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布政使親兵反剪雙臂,死死摁跪在堂下。
布政使陳廷章端坐主位,緋紅孔雀補子官袍在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面沉如水,目光如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刮過楊文遠癱軟的身體。堂下兩側,漢中府通判、同知、推官等一眾官員,個個面如土色,抖如篩糠,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塵埃和濃重的血腥氣——那是抄查沈府時,沈萬金試圖反抗被當場格殺留下的氣味,尚未散去。
“……楊文遠!”陳廷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震得堂上梁塵簌簌而下,“爾身為朝廷五品命官,牧守一方,本應上體天心,下恤民情!然爾喪心病狂,為一己私欲,強征民夫數千,置其性命于不顧!瘟疫肆虐,爾不思救治,反行封鎖掩蓋之舉,致使生靈涂炭,死者枕藉!更勾結奸商沈萬金,假‘祥瑞渠’之名,行貪墨克扣之實,奢靡無度,竟以金箔貼渠,耗盡民脂民膏!金渠崩塌,尸骸現世,爾欺君罔上,罪證昭昭!爾還有何話說?!”
楊文遠渾身劇顫,嘴唇哆嗦著,試圖辯解,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溺斃者吞進最后一口濁浪的聲音。他的目光渙散,越過陳廷章威嚴的身影,死死盯著大堂后方那片陰影——那里,仿佛還矗立著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屏風上十八學士的衣袂飄飄,琴弦上似乎有暗紅的液體滴落。幻覺與現實交織,恐懼吞噬了他的理智。
“參…參議…” 他突然掙扎起來,對著虛空,臉上擠出一種諂媚到扭曲的笑容,“大人…下官…下官這祥瑞渠…金光…金光耀目啊…布政使大人…您看…您看那金光…” 他奮力抬起一只沾滿泥土的手,指向空無一物的堂外,仿佛那里真有一條流淌著黃金的河流。
堂上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看向楊文遠的眼神充滿了鄙夷、恐懼和一絲荒誕的憐憫。瘋了,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知府大人,徹底瘋了!
“哼!冥頑不靈!” 陳廷章眼中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惋惜也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厭惡,“來人!剝去楊文遠一切冠帶!打入死牢!嚴加看管!漢中府一應涉案官吏,即刻收押待審!沈萬金家產盡數抄沒,其爪牙同黨,一體擒拿!府庫錢糧,速速清點,全力用于賑災防疫!膽敢阻撓或中飽私囊者,立斬不赦!”
“遵命!” 親兵轟然應諾,聲音震得房梁嗡嗡作響。
楊文遠像一灘爛泥般被拖了下去,那雙曾經撫摸著紫檀屏風、簽下征夫令的手,此刻無力地耷拉著,指甲縫里滿是黑色的污泥。他口中兀自喃喃不休:“金光…我的屏風…參議…布政使夸我了…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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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大牢,最深最暗的死囚牢房。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潮濕霉爛的氣息,是這里永恒的主題。僅有的一扇狹小鐵窗,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牢房內污穢不堪的景象:散發著惡臭的稻草,爬行的蟑螂老鼠,角落里凝固著不知名污物的便桶。
楊文遠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身上那件單薄骯臟的囚衣,早已被他自己撕扯得破爛不堪,露出里面同樣污穢的中衣。他頭發散亂,沾滿草屑泥土,臉上涕淚與污垢混合,形成一道道丑陋的溝壑。那雙曾經精光四射、充滿算計的眼睛,此刻空洞無神,布滿了渾濁的血絲,瞳孔時而放大,時而緊縮,仿佛在追逐著常人看不見的鬼影。
“嗬…嗬嗬…” 他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嘶鳴,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冰冷的石墻,在他迷亂的感知中,時而變成那光滑油潤的紫檀屏風,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摸上去,臉上露出病態的癡迷:“好…好木頭…登瀛洲…一步登天…” 時而又變成洪水滔天、尸骸翻滾的渠壁,他驚恐地尖叫著向后縮,雙手胡亂揮舞:“別過來!別過來!金子…金子都給你們!饒命!龍王爺饒命啊!”
他眼前不斷閃現著恐怖的幻象:
工地監工沈三獰笑著,手中的皮鞭變成毒蛇,纏繞在他脖子上,越勒越緊,鞭梢滴著鮮血,那血滴落地,化作無數張李二牛、王栓柱爹、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民夫青黑浮腫、布滿暗紅斑塊的臉,他們空洞的眼睛流著血淚,嘴巴無聲地開合,發出詛咒的嘶嘶聲。
城門外,堆積如山的尸體突然動了起來,腐爛的手臂伸出,指甲漆黑尖長,抓撓著緊閉的城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無數個絕望的聲音匯聚成海嘯般的哭嚎:“楊文遠!還我命來!狗官!開城門!開城門啊!”
最清晰、最讓他肝膽俱裂的,永遠是那面紫檀屏風!屏心那“十八學士登瀛洲”的浮雕,在他眼中活了過來!撫琴的學士指尖滲出粘稠的黑血,滴落在琴弦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如同催命的更漏。捧書的學士,書頁上不再是圣賢文章,而是密密麻麻、扭曲蠕動的名字——所有死在工地和瘟疫中的民夫姓名!那學士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怨毒至極的微笑。而屏座纏繞的云龍,龍睛不再是鑲嵌的金珠,而是兩顆燃燒著幽綠鬼火的人頭——一顆是他自己,一顆是沈萬金!那龍口大張,獠牙森森,噴吐著腥臭的疫氣,正向他噬咬而來!
“啊——!” 楊文遠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用頭撞擊墻壁!“砰!砰!砰!” 沉悶的響聲在死寂的牢獄中回蕩,額頭上瞬間皮開肉綻,鮮血順著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更添幾分猙獰。但這自殘的痛苦,似乎反而讓他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醒”。
“不…不能撞…屏風…我的屏風…金貴…” 他停止了撞墻,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著流到嘴邊的咸腥血液,仿佛那是瓊漿玉液。他蜷縮得更緊,雙臂死死抱住自己,牙齒咯咯打顫,對著墻角虛無的空氣,如同對著最親密的情人,低聲呢喃,絮絮叨叨:
“慕賢…我的兒…爹給你掙前程…金光大道…參議…布政使…再上去…就是京官了…六部…內閣…”
“沈萬金…好奴才…會辦事…金箔…貼得好…亮…真亮…皇上看了…龍心大悅…”
“災民?刁.民!沖擊城門…殺…殺光了就干凈了…祥瑞…我的祥瑞…不能臟…”
“瘟疫?假的…假的…是時氣…捂一捂…捂到渠成就好了…布政使…布政使大人就要來了…”
他的邏輯徹底崩壞,記憶碎片在瘋狂的熔爐中扭曲、融合、爆炸。功名、富貴、兒子、屏風、金渠、災民、瘟疫、布政使…所有的一切,都攪成一鍋腥臭粘稠、沸騰翻滾的毒粥,在他的腦海里永無止境地煎熬。他時而低聲下氣地哀求,時而聲色俱厲地呵斥,時而發出癲狂的大笑。唯有對那虛幻“金光”和“前程”的執著,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在瘋狂的底色下,閃爍著最后一點病態的光亮。
牢門外,送餿粥窩頭的獄卒老王,端著粗陶碗的手都在抖。他看著里面那個昔日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聽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囈語和笑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吃飯了…楊…楊大人…” 老王的聲音干澀發顫,小心翼翼地將碗從鐵柵欄下推了進去。
楊文遠猛地轉頭,動作快得像一只受驚的野獸!他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像是餓狼看到了獵物。他手腳并用地爬過來,卻不是抓向食物,而是一把攥住了老王還沒來得及縮回去的褲腳!那枯瘦的手指,力氣大得驚人,指甲深深摳進老王的皮肉里!
“屏風!我的紫檀屏風呢?!” 楊文遠的聲音尖銳刺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哭腔,“還給我!那是我的!登瀛洲!我的登天路!我的參議位!你們把它藏哪兒了?!還給我!還給我啊!” 他拼命搖晃著老王的腿,涕淚橫流,口水混著額頭的血水滴落在地。
老王嚇得魂飛魄散,用力一腳踹在楊文遠胸口:“滾開!瘋子!你那破屏風早他娘被抄了!跟你那寶貝兒子一起,等著下大獄吧!還參議?呸!等著砍頭吧你!” 他罵罵咧咧,連滾帶爬地后退幾步,仿佛里面關的不是人,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惡鬼。
“兒子…慕賢…” 楊文遠被踹倒在地,胸口劇痛,卻仿佛毫無所覺。老王的話像一道閃電,劈入他混亂的腦海。慕賢…他的獨子…那個被他寄予厚望,寵溺驕縱,一心要繼承他“金光大道”的兒子…也要下獄了?
一瞬間,瘋狂的浪潮似乎退去了一絲,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現實礁石。一種巨大的、遲來的恐懼攫住了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楊慕賢。
“慕賢…我的兒…” 他掙扎著坐起,靠著冰冷的墻壁,眼神迷茫了片刻,隨即又被更洶涌的瘋狂淹沒。他臉上再次浮現那種詭異的、充滿向往的笑容,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一片輝煌的金光:“下獄?不怕…不怕…爹有金光!祥瑞護體!布政使大人…不,皇上!皇上知道我的忠心!會赦免我們!慕賢…你看!金光!好大的金光!祥瑞啊!爹沒騙你!我們楊家…要發達了!哈哈哈…發達了!”
癲狂的笑聲在狹窄的牢房里沖撞回蕩,如同夜梟的悲鳴,又似地獄惡鬼的狂歡。笑聲中,他再次沉浸到那由紫檀屏風和金箔渠壁構筑的、虛幻而致命的“金棺”之中,將自己,連同他最在意的血脈,一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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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在絕望與等待中煎熬而過。
一道由八百里加急快馬飛遞而來的圣旨,如同最終的審判之劍,轟然劈落在漢中府城: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原漢中知府楊文遠,身膺重寄,罔顧君恩。貪酷成性,殘民以逞!假祥瑞之名,行聚斂之實;強征丁壯,骸骨盈野;匿疫不報,禍延千里;奢靡無度,金箔飾渠;欺君罔上,罪不容誅!著即處斬,梟首示眾!抄沒家產,妻妾沒官,子孫永世不得入仕!鹽商沈萬金(已伏誅)等一干從犯,罪證確鑿,皆斬立決!布政使陳廷章,督撫不力,難辭其咎,著降三級留任,戴罪賑災,以觀后效!欽此!”
圣旨宣讀的聲音,冰冷而威嚴,回蕩在布政使行轅。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涉案之人的心上,也敲在漢中百姓積壓已久的悲憤之上。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整個漢中府!
東市口,歷來是處決重犯之地。行刑之日,天剛蒙蒙亮,偌大的刑場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從四鄉八鎮涌來的災民、失去親人的遺屬、僥幸活下來的民夫、城中的普通百姓…黑壓壓一片,如同沉默的怒濤。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無盡的悲痛!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汗味、土腥氣和隱隱血腥的壓抑氣息。
午時三刻,陽氣最盛,亦為行刑之時。
沉重的鐐銬聲由遠及近。一隊盔甲鮮明的兵丁,押解著幾名死囚,艱難地穿過憤怒的人群,走向刑臺中央。為首的,正是楊文遠。
他幾乎是被兩個彪形大漢拖拽著前行。幾日牢獄,徹底榨干了他最后一點人形。他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如同骷髏,臉頰塌陷,顴骨高高凸起。散亂花白的頭發粘在污穢不堪的臉上、脖子上。那身破爛的囚衣,被沿途砸來的污物弄得更加骯臟。他赤著腳,腳踝被沉重的鐐銬磨得血肉模糊。整個人如同一具會移動的、散發著惡臭的垃圾。
然而,他的眼神卻是空洞而詭異的。對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怒罵詛咒,他置若罔聞。臉上甚至掛著一絲奇異的、夢囈般的笑容,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念叨著什么。當被粗暴地拖拽著跪倒在冰冷的刑臺上時,他竟沒有掙扎,只是微微仰起頭,渾濁的目光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追尋著什么不存在的“金光”。
緊隨其后被拖上刑臺的,是沈萬金手下幾個為虎作倀、惡貫滿盈的管事和監工頭目,包括那個沈三。他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屎尿齊流,癱軟如泥,被兵丁死死按住。
監刑官高聲宣讀著圣旨和判詞,聲音在人群的怒潮中顯得微弱而遙遠。當讀到“處斬,梟首示眾”時,人群爆發出震天的哭嚎和叫好聲!那聲音匯聚成一股磅礴的、充滿血淚的力量,直沖云霄!
劊子手赤著上身,露出虬結的肌肉,抱著一柄厚重無鞘的鬼頭刀,大步走上刑臺。刀身寬厚,刃口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森冷的寒光。他走到楊文遠身后,端起旁邊一碗渾濁的烈酒,含了一大口,猛地噴在刀身之上!酒霧彌漫,更添幾分肅殺!
就在劊子手噴酒的一剎那,跪在地上的楊文遠,似乎被那冰冷的酒霧刺激了一下。他那空洞的眼神,極其短暫地聚焦了一瞬,掠過劊子手手中那寒光閃閃的鬼頭刀,掠過臺下無數張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掠過遠處漢中府城熟悉的輪廓……
仿佛一道電光劈開了混沌的腦海!一個清晰的、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的毒牙,狠狠刺入他殘存的意識最深處:
“金棺…玉槨…我的…到頭了…”
這念頭一閃而逝,快得讓他來不及恐懼。下一秒,他臉上那夢囈般的笑容猛地放大,變得無比詭異而燦爛!他渾濁的眼中,仿佛真的映照出了萬丈金光!他猛地張開干裂的、沾滿污垢的嘴,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一聲嘶啞卻高亢的、充滿“狂喜”的呼喊:
“金光!祥瑞!參議大人!下官…下官成了!成了啊!哈哈哈——!”
“成”字的尾音尚未落下!
“噗——!”
沉重的鬼頭刀,挾著千鈞之力,在劊子手精準的揮動下,劃過一道凄厲的弧光!
寒光一閃!
血光沖天!
一顆花白散亂的頭顱,帶著那凝固在臉上的、極度扭曲的“狂喜”笑容,高高飛起!污濁的血液如同噴泉,從斷頸處激.射而出,濺滿了劊子手的胸膛,也染紅了刑臺冰冷的木板!
那頭顱在空中翻滾了幾圈,“咚”的一聲悶響,重重砸落在刑臺邊緣,沾滿了泥土和血污,兀自睜著那雙空洞卻仿佛“含笑”的眼睛,正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
“殺得好——!”
“老天開眼啊——!”
“爹!娘!你們看見了嗎?狗官死了!”
“報應!報應啊!”
人群瞬間沸騰了!壓抑了太久的悲憤、痛苦、仇恨,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徹底爆發!哭嚎聲、叫好聲、咒罵聲、甚至喜極而泣的癲狂笑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撼天動地的聲浪!許多人跪倒在地,對著蒼天磕頭,哭喊著逝去親人的名字。也有人奮力向前擁擠,試圖更靠近些,親眼看著那狗官身首異處的下場!
兵丁們拼盡全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防線,鋼刀和長槍組成一片冰冷的金屬森林。
在這混亂而悲愴的海洋邊緣,一個形容枯槁、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青年,正被人攙扶著。他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臉色灰敗,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楊慕賢。他目睹了父親頭顱飛起、鮮血噴濺的全過程。
沒有眼淚,沒有哭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家產抄沒,母親在得知噩耗的當夜便懸梁自盡,妻妾被官差帶走沒入官奴,自身雖因查無直接參與重罪而被免死,但“永世不得入仕”的判決,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徹底斬斷了他楊氏一門賴以生存、也為之瘋狂了一生的根基——科舉仕途!他賴以驕傲的一切:知府公子的身份、錦衣玉食的生活、前呼后擁的威風、錦繡前程的幻想…在短短數日之內,被碾得粉碎!
刑場上父親那顆滾落塵埃、沾滿泥土血污的頭顱,那身骯臟破爛的囚服,與記憶中父親身著官袍、矜持威嚴地撫摸紫檀屏風的景象;與自己錦衣華服、意氣風發地指揮金箔貼渠的景象…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巨大落差!這落差帶來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靈魂被徹底抽空的、冰冷到極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當父親臨死前那聲充滿“狂喜”的“金光祥瑞”在耳邊炸響,當那顆帶著詭異笑容的頭顱滾落眼前,楊慕賢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一盆摻著冰碴的污水從頭澆到腳!那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凍結了他的血液!
“嗬…嗬…” 他喉嚨里發出瀕死野獸般的抽氣聲,猛地一把推開攙扶他的人(那是一個昔日受過楊家小恩、于心不忍的老仆),踉踉蹌蹌地、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般,瘋了一樣擠出沸騰的人群!他低著頭,不敢再看刑臺一眼,不敢再聽那震天的哭嚎,只想逃離!逃離這片埋葬了他父親、也埋葬了他整個世界的修羅場!像一個真正的喪家之犬,消失在混亂污濁的街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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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天寧寺,黑夜降臨。
這座曾經香火鼎盛的廟宇,在連年的戰亂和官府盤剝下早已破敗不堪。山門傾頹,野草蔓生。大殿屋頂多處坍塌,露出猙獰的椽子。殘存的佛像金漆剝落,蛛網塵封,慈眉善目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悲憫而詭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霉味和蝙蝠糞便的腥臊氣。
楊慕賢蜷縮在大殿角落里一堆勉強還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在奔逃中被樹枝刮破了好幾處,沾滿了污泥。他雙臂緊緊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入臂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外面世界的喧囂仿佛被隔絕了,但刑場的畫面卻在他腦海中反復播放,無比清晰:
父親飛起的頭顱,臉上凝固的“狂喜”笑容…
噴濺的、暗紅色的、粘稠的血液…
臺下無數雙燃燒著仇恨、快意、悲痛的眼睛…
還有…還有那一聲聲撕裂心肺的哭喊:“還我爹命來!”“狗官!”“金棺材!”
“金棺材…” 楊慕賢猛地一哆嗦,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府衙后宅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屏風底座那猙獰的云龍紋…父親撫摸它時那種癡迷的眼神…
“不…不…” 他痛苦地搖著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聯想。但更多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來:
自己穿著簇新的杭綢直裰,在剛搭好的琉璃暖棚里,呵斥著凍得發抖的工匠,只為保護那株價值千金的“魏紫”牡丹…
自己站在城北渠岸高處,指著下方如同地獄般的工地,得意地對父親說:“父親請看!不過月余,雛形已成!沈家辦事,果然得力!” 當時,他只覺得豪情萬丈,金光大道就在腳下!
沈萬金諂媚地提出“金箔貼渠”時,自己是如何拍手叫好:“妙!妙啊!父親!此議大妙!金碧輝煌,方配得上‘祥瑞’之名!也顯得我楊家…富貴雍容!” 富貴雍容…這四個字此刻回想起來,如同蘸著毒液的尖針!
每一幕回憶,都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每一句自己說過的話,都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捅進他心里!他曾經引以為傲的“見識”、沾沾自喜的“富貴氣”、對父親“偉業”的崇拜…此刻都化作了最惡毒的嘲諷!
“富貴雍容…金碧輝煌…祥瑞…” 楊慕賢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原來…原來那就是金棺上的描金彩繪…是…是裹尸布上的花紋…” 巨大的恐懼和遲來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仿佛看到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轟然倒下,變成了一口巨大無比、金光閃閃的棺材!父親躺在里面,臉上帶著刑場上那種詭異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正穿著那身錦繡華服,親手將一鏟鏟的金箔,貼在那棺材的內壁上!金箔閃耀,映照著自己同樣扭曲而狂熱的臉!
“啊——!” 楊慕賢再也承受不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他像瘋了一樣,用頭狠狠撞向旁邊傾頹的佛像底座!
“砰!砰!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空寂破敗的大殿中回蕩,額頭上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爹!我錯了!我們都錯了啊!” 他涕淚橫流,混合著鮮血,在他骯臟的臉上沖刷出污濁的溝壑。他不再撞頭,而是伏倒在地,雙手死死摳抓著冰冷堅硬、布滿灰塵的地磚,指甲劈裂,滲出鮮血也渾然不覺。巨大的悲慟和負罪感如同山崩海嘯,徹底沖垮了他麻木的外殼。
“為了金光…為了前程…為了那虛妄的富貴…害死了多少人…王家村…李二牛…還有…還有城外那些…那些…都是我們…都是我們楊家用金子…用金子堆起來的棺材啊!爹!你看見了嗎?!那棺材…它…它要把我們也吞進去了!吞進去了!” 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身體劇烈地抽搐,仿佛正被無形的棺槨擠壓、窒息。
就在他精神瀕臨徹底崩潰的邊緣,一個清越平和、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撫慰神魂力量的聲音,如同穿透厚重烏云的晨鐘,毫無征兆地在大殿中響起:
“榮華非福,實為棺槨。金銀珠玉,不過殉葬之物。身陷其中,猶不自知,豈不可悲?”
這聲音并不響亮,卻清晰地蓋過了楊慕賢的哭嚎,每一個字都如同清泉,直直灌入他混亂沸騰的識海!
楊慕賢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他猛地止住哭嚎,驚駭欲絕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只見大殿殘破的門檻處,不知何時,靜靜地立著一位道人。
青灰色的道袍洗得發白,卻纖塵不染。身姿挺拔,如崖畔古松,背負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劍。面容清癯,三縷長須飄灑胸前,雙眸溫潤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處的塵埃與光亮。周身氣息圓融寧靜,與這破敗污濁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和諧,仿佛他本就該在這里,如同這天地間一縷最純凈的風。正是龍門羽士,趙清真。
“你…你是誰?” 楊慕賢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極度的驚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趙清真緩步走入殿中,步履無聲,仿佛踏在虛空。他目光平靜地掃過楊慕賢狼狽不堪、血跡斑斑的模樣,眼中并無絲毫鄙夷或憐憫,只有一種勘破世情的了然與一絲對迷途者的悲憫。
“貧道趙清真。” 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云游至此,見施主心陷貪嗔癡之迷障,身困自造之囹圄,悲苦沉淪,故有一言相贈。”
楊慕賢怔怔地望著他,死灰般的眼中,那點微弱的希冀之光,似乎跳動了一下。
“世人皆道榮華好,不見榮華是枷鎖。” 趙清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清鳴,蘊含著洗滌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楊慕賢的心坎上,“你父視那紫檀屏風為登天之云梯,參議之位為畢生之極巔。他沉迷于那人爵權柄的幻夢之中,以民脂民膏為磚石,以百姓骸骨為基座,妄圖堆砌一條通天金路。殊不知,那金光燦燦的‘祥瑞渠’,那象征權位的紫檀屏風,皆是引他入彀、最終埋葬他的‘金棺玉槨’!”
“金棺…玉槨…” 楊慕賢渾身劇震,如同被這四個字蘊含的冰冷真相徹底凍僵!父親臨死前那聲“金光祥瑞”的狂笑、刑場上滾落的頭顱、記憶中父親撫摸屏風時癡迷的眼神、以及自己腦海中那口吞噬一切的巨大金棺幻象…瞬間無比清晰地串聯起來!一股透徹骨髓的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蔓延四肢百骸!原來…那真的不是幻覺!是父親用生命和整個楊家驗證的讖語!
“貪戀人爵之榮貴,忘卻天爵之根本。” 趙清真目光如電,仿佛洞穿了楊慕賢過往二十年的驕奢歲月,“以真換假,以善易惡。縱得片刻煊赫,終如沙上筑塔,水中撈月,鏡花水月,一場虛空!你楊家今日之禍,非天降橫災,實乃自種孽因,自食惡果!你父沉淪欲海,迷失本心,終被自身無窮貪念所化的‘金棺’吞噬,魂靈永錮其中,不得超脫!而你…” 趙清真目光灼灼,直視楊慕賢充滿恐懼和悔恨的雙眼,聲音陡然帶上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可愿步其后塵,永墮此棺,與你父一同,在那由貪婪構筑的幽冥棺槨中,受那無邊怨念啃噬,萬劫不復?!”
“不!我不要!道長救我!救我啊!” 楊慕賢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發出一聲驚恐到變調的嘶喊!他猛地向前膝行幾步,布滿血污的雙手死死抓住趙清真道袍的下擺,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我不想死!不想像我爹那樣…不想在那金棺材里…永不超生!道長!求您大發慈悲!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
趙清真低頭看著腳下這個曾經錦衣玉食、如今卻卑微如塵土的青年,看著他眼中那純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求生欲,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救你者,非貧道,乃汝本心。” 趙清真聲音恢復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如同撥開迷霧的晨光,“放下虛妄榮辱之念,勘破浮華富貴之迷。此身雖陷泥淖,此心若能向善,猶未晚也。”
他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力量將楊慕賢扶起。趙清真注視著楊慕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天爵之榮,在道德仁義;真貴之身,在問心無愧。前路雖艱,荊棘遍布。是甘為冢中枯骨,伴金棺朽爛,永世沉淪?還是斬斷孽緣,覓一條救贖之路,以殘生贖罪,積微善而求心安?”
趙清真的話語,如同蘊含著天地至理的雷音,每一個字都帶著洗滌神魂、啟迪靈智的力量,狠狠撞入楊慕賢混亂絕望的心海!父親扭曲的死狀、那口幻象中的巨大金棺、自己往日的驕奢淫逸、城外堆積的尸山、災民絕望的哭嚎…與道人那清澈洞明的眼神、那“金棺玉槨”的冰冷偈語、“天爵真貴”的微言大義激烈地碰撞、交織!
“金棺…玉槨…榮華富貴…原是葬身之所…天爵…道德仁義…問心無愧…” 楊慕賢喃喃自語,如同夢囈。眼中的恐懼、絕望、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悲慟與…一種近乎頓悟的清明!
他不再需要趙清真攙扶。他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站直了身體。雖然依舊枯槁狼狽,雖然額頭還在流血,但那雙眼睛,卻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燃燒著一種混合著無盡悔恨與一絲微弱卻無比堅定光芒的火焰!
他望著趙清真,沒有再哀求,而是緩緩地、深深地、無比鄭重地作了一個揖,一個屬于讀書人、卻拋棄了所有浮華虛禮、發自靈魂深處的揖。
“弟子…楊慕賢…” 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心,“謝…道長點化迷津!”
趙清真看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般的青年,眼中終于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欣慰。他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青灰色的道袍在破殿的微風中輕輕拂動。
“前路漫漫,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趙清真一步踏出,身影已至殿門。再一步,便融入殿外初升的、穿過云層縫隙灑下的第一縷晨曦之中。那青灰色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晨光里迅速變淡,如同水墨溶于清水,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唯有一縷清和的氣息,縈繞在破敗的佛殿之中,久久不散。
空曠死寂的大殿內,只剩下楊慕賢一人。他依舊保持著作揖的姿勢,久久未動。晨曦透過殘破的屋頂和窗欞,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緩緩直起身,環顧著這埋葬了他家族富貴夢魘的廢墟,目光掃過傾頹的佛像、厚厚的灰塵、自己留下的血跡…
沒有恐懼,沒有彷徨。只有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空寂,以及在這空寂之上,熊熊燃燒的贖罪之念!
他默默地走到墻角,在那堆發霉的稻草里摸索著。片刻,他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小片在奔逃中,不知何時從懷中遺落、又被他下意識撿回藏在稻草里的東西。
一片剝落的金箔。
邊緣已經卷曲,失去了昔日耀眼的光澤,沾著泥污和他的血跡,在晨曦中顯得黯淡而骯臟。
楊慕賢看著這片小小的金箔,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這是那“祥瑞金渠”最后的殘骸,是埋葬了無數性命、也葬送了楊家的“金棺”碎片,是他過往驕奢生活的最后印記,也是此刻提醒他罪孽深重的證物!
他緊緊攥著這片金箔,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刺痛。他走到大殿門口,沐浴在初升的朝陽之下。溫暖的陽光驅散了殿內的陰冷,也似乎驅散了他心中最后一絲陰霾。
他攤開手掌,那片沾血的金箔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弱、卻依舊刺目的金光。
楊慕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帶著草木氣息的空氣。然后,他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片金箔狠狠擲了出去!
金箔在空中劃出一道微弱的、短暫的金色弧線,落入殿外荒草叢生的廢墟之中,瞬間被茂密的雜草吞沒,消失不見。
楊慕賢不再看那片草叢一眼。他轉過身,背對著曾經代表著他全部世界的漢中府城方向,目光投向了西邊——那里,是連綿起伏、云霧繚繞的秦嶺山脈,層巒疊嶂,莽莽蒼蒼,通向未知的遠方。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爛的粗布衣服,盡管它依舊骯臟不堪。他走到墻角,拿起一個用破布簡單捆扎的、癟癟的行囊,里面只有幾塊硬得硌牙的雜糧餅。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破敗的天寧寺大殿,眼神中再無留戀。
然后,他邁開腳步,踏著荒草和瓦礫,向著西邊那莽莽群山,一步一步,堅定而艱難地走去。腳步踏在沾滿露水的荒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陽光拉長了他踽踽獨行的影子,投射在身后那片埋葬了榮華與罪惡的土地上。
塵歸塵,土歸土。榮華棺槨,終化塵土。
唯有勘破虛妄,斬斷孽緣,方能在塵埃中,覓得一條向死而生的救贖之路。前路雖艱,但每一步,都踏在問心無愧的堅實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