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歸杳處 第47章 是他

下午一點零五分，南寧縣云陽村發(fā)生5.8級地震。

好在震源深，影響范圍雖廣，但對地表破壞較小。

即便如此，人在大自然災難面前，第一次體驗這種瀕死感，也沒有誰能笑著說出‘慶幸’兩字。

而元通鎮(zhèn)距離云陽村不到十公里，震感極強。

當時，顧杳跟著眾人從賓館跑出來，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兩條腿都是軟的。

由于事故突發(fā)，隨行的幾名同事中，甚至有人來不及穿外套，只掛著一件單薄的短袖便往外逃命。

天空陰沉，室外溫度驟降，陽春三月仿佛在瞬間退回到臘月寒冬。

大震過后，一切未知與不確定的潛在危機，正如陰云般籠罩著整個震區(qū)。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消息傳播迅速。

不到二十分鐘，南寧縣地震新聞就陸續(xù)登上各大省市。

遠在塘縣的顧敬銘夫婦得知此事后，第一時間便給閨女打去電話，卻提示無法接通。

緊接著，又給身處南寧縣城的舅舅沈鵬打，依舊打不通。

沈敏握著手機在客廳走來走去，急得哭了。

突然想到什么，連忙提醒丈夫：“快，你不是有發(fā)改委王主任的電話？趕緊打過去問問情況。”

顧敬銘臉色凝重，重新劃開手機。

很快，在電話簿里找到對方號碼。

多年未聯(lián)系，開場直入主題，也顧不得敘舊。

驀然接到昔日老友來電，王主任先是愣住兩秒，隨后聽電話里講完，他驚訝道：“項目科小顧是你閨女？”

“對對對，她今天一早出發(fā)去云陽村，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你那邊有沒有災區(qū)最新消息？”

向來四平八穩(wěn)的顧敬銘，此時說話，聲線已然抑制不住地隱隱發(fā)抖。

親閨女考進發(fā)改委，這老顧啊，捂得夠嚴實。

他若提前知會一聲，自己這個當伯伯的，哪能讓孩子被派到鄉(xiāng)下。

穩(wěn)住心神。

王主任安撫夫妻倆：“目前市委傳來消息，已經(jīng)有領(lǐng)導親自趕過去，你們二位放心，震級不算太大，應該沒事。地震波剛走，通訊信號受到干擾很正常，過幾個小時再試試。一旦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應該...沒事。

顧敬銘想到那個夢，心里像沉了塊石頭。

掛斷電話后，幾乎度秒如年。

夫妻倆平均每隔五分鐘，便刷新一下震區(qū)最新訊息。

看到目前統(tǒng)計的傷亡人數(shù)為‘十八’，沈敏的心又緊緊揪起。

她紅著眼眶道：“為什么偏偏這么巧，剛好就在云陽村，早知如此，說什么都不該讓她去。”

“別急，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等等。”顧敬銘伸手攬過妻子的肩膀，低聲安慰。

這一等，足足等了兩小時。

率先回電的是舅舅沈鵬。

“云陽村方圓十公里內(nèi)的通訊尚未恢復，我暫時也聯(lián)系不上杳杳。但根據(jù)隊伍的出發(fā)時間估算，地震時，他們剛抵達元通鎮(zhèn)不久，極可能會先去賓館休整，還沒來得及下鄉(xiāng)。”

聽到這里，夫妻倆稍微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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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景色加速后退。

從鄰縣改道去南寧的途中，相繼接到市里和地方上的災情匯報。

確認震級和震源后，周政良連續(xù)撥出幾通電話，聲音沉穩(wěn)地部署救援工作。他的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暴露出內(nèi)心并無表面那般平靜。

車隊抵達南寧縣城，已是下午四點。

縣政府前的廣場上搭起臨時帳篷，醫(yī)護人員穿梭其間，為輕傷員包扎，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周政良大步走進中央帳篷，地方官員立刻圍上來。他抬手制止了寒暄，直接問道：“傷亡情況如何？”

縣長擦了擦額頭的汗：“目前收到元通鎮(zhèn)七人重傷，十一人輕傷，有小部分老舊房屋倒塌，但震源中心通訊剛剛恢復，具體情況還在核實...”

就在這時，帳篷門簾被猛地掀開。

文旅局局長沈鵬急匆匆闖進來：“有沒有我外甥女的消息？顧杳，發(fā)改委的，在云陽村做調(diào)研！”

‘啪’地一聲。

周政良手中的筆掉在桌上，他面色冷峻抬頭，一向沉穩(wěn)的聲音出現(xiàn)細微波動：“顧杳在震中？”

情緒激動的沈鵬，這才注意到市里領(lǐng)導也在。

回過神后，他連忙點頭：“是的周書記，她中午抵達的元通鎮(zhèn)，當下不知道什么情況，剛才通訊恢復后我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人接...”

來云陽村做助農(nóng)調(diào)研。

是何時的安排。

沒時間細想，周政良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隨即恢復冷靜：“元通鎮(zhèn)是誰在負責？我要過去。”

親自過去？

一聽這話，徐默急忙勸阻：“現(xiàn)在不行，余震不斷，太危險了！”

“準備車，馬上出發(fā)。”

低嗓落地，男人已站起身，闊步往外走。

當越野車顛簸在通往元通鎮(zhèn)的崎嶇山路上時，周政良的目光始終盯著窗外。

山體裂痕像猙獰的傷口，不時有小石子從坡上滾落。擱在旁邊的手機屏幕亮著，是縣政府更新的云陽村傷亡數(shù)據(jù)。

視線垂直掠過，又增加三名。

“再快點。”周政良低聲命令。

與此同時，元通鎮(zhèn)的臨時安置點內(nèi)，顧杳正幫一位老人包扎膝蓋的擦傷。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不停，直到忙完才掏出來查看。

舅舅的未接來電。

正想回撥，卻聽帶隊的干部宣布：“接到上級通知，此行助農(nóng)調(diào)研暫停，大家可以搭乘縣政府的救援車，有序返回市里。”

返回市里...

同事們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幾乎異口同聲：“我們申請留下幫忙。”

作為公職人員，怎么能心安理得地離開。

二十分鐘后。

前往云陽村的路上，顧杳終于抽空給遠在塘縣的父母報平安。

電話里，沈老師嗓音哽咽，一遍遍地追問她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

小顧同志耐心安撫，跟母親保證，一定會把自己完完整整交到組織手里。

得知她正參與救援工作，顧敬銘接過手機叮囑：“凡事量力而行，不要逞能，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爸爸，你們別擔心。”山路不平，顧杳單手抓著車頂把手，囑托道：“舅舅應該也急壞了，剛剛太忙沒顧得上回電，等會兒記得幫我報一下平安。”

聽筒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嘈雜，以為是余震，顧敬銘正要開口，卻聽閨女說：“先掛了老顧，信號太差了。”

“......”

默住兩秒。

顧敬銘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輕嘆著掛斷電話。

一路上，望著窗外滿目瘡痍的景象，眾人胸口發(fā)緊。這片他們即將參與調(diào)研的美麗山村，如今變得支離破碎。

抵達云陽村后，救援工作已經(jīng)有序展開。

顧杳被分配與一名年輕的男村官搭檔，負責護送一位突發(fā)心血管疾病的老人去鎮(zhèn)上醫(yī)院。

“奶奶，您慢點。”顧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上車，老人瘦骨嶙峋的手腕在她掌心微微顫抖。

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前行，原本精神萎靡的老人突然緩緩睜開眼，望著窗外開口：“小姑娘，你知道零八年的蜀川地震嗎？”

蜀川地震....

零八年，雖然她才幾歲，但印象極其深刻。

顧杳點點頭：“知道，那場地震很嚴重。”

“我女兒的夫家就在震源...一家六口，全沒了。”

老人的目光投向遠方，干枯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膝蓋，聲音飄忽：“老伴走得早，現(xiàn)在就剩我這個老太婆，活著...沒什么意思。”

其實老人家還有一個兒子，但據(jù)說整日游手好閑，常年不著家，無半分孝心，不提也罷。

小姑娘的眼眶瞬間紅了。

她輕輕握住老人冰涼的手：“奶奶，您別這么說。活著才有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老人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車廂內(nèi)陷入沉默，只有引擎轟鳴和偶爾石子敲打底盤的聲音。

昨晚下了一場雨，讓山路變得泥濘不堪。在一個轉(zhuǎn)彎處，車輪突然陷入淤泥，無論怎么踩油門都紋絲不動。

“我下去看看。”

嘗試幾次無果，村官只得跳下車查看情況。

老人因為暈車而面色蒼白，顧杳擔憂地詢問：“老人家，您還好嗎？”

后者搖搖頭，呼吸有些吃力。

眼見天色愈發(fā)暗沉，不能再耽誤時間。顧杳也跟著下車，泥水立刻浸濕了她的運動鞋。

車輪剛好卡在泥坑碎石夾縫中。

兩人力量有限，想推動很難。

就在這時，山路盡頭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很快，視線里出現(xiàn)一輛黑色越野，輪胎帶起泥水飛濺，車身顛簸著朝這邊駛來。

許是看到道路堵塞，越野提前剎車，打轉(zhuǎn)方向盤停在幾十米開外的岔路空地上。緊接著，后座車門打開，一道高大身影邁腿而出。

畫面定格。

顧杳的心跳漏掉半拍，以為自己太累，出現(xiàn)幻覺。

一動不動立在原地，感受男人高拔身軀一點點在視野里變得清晰。

“怎么回事。”

沉穩(wěn)嗓音透著關(guān)切，周政良快步走來，目光掃過小姑娘時微微停頓，確認她無恙后，才看向陷在泥里的車。

村官眼拙，沒認出來者身份。聽到緊隨其后的青年喊‘周書記’，他才遲鈍反應過來。

甭管什么人物。

從對方的職稱和氣魄不難看出，官級不小。

意識到這點，村官緊張得語無倫次：“周、周書記！車陷住了，我們正要趕去鎮(zhèn)上醫(yī)院...”

徐默上前與村官交涉，周政良已蹲下身查看車輪情況，他的襯衫后背被汗水浸濕一片，緊貼在結(jié)實的背肌上。

“讓司機先送老人去醫(yī)院。”站起身后，他果斷下令。

徐默略顯遲疑，“后面的救援車輛應該快到了，要不然...”

“執(zhí)行命令。”周政良的聲音不容置疑。

五分鐘后。

幾人小心翼翼將老人轉(zhuǎn)移到越野車上。

顧杳內(nèi)心涌起一股異樣酸楚，這個在市政大樓里令人生畏的大領(lǐng)導，此刻卻如此平易近人。

倘若不是這場地震，恐怕很難見到他這樣一面。

老人轉(zhuǎn)移完畢，越野立馬啟動，在空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

顧杳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轉(zhuǎn)回身時，看周政良已卷起襯衫袖子，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站到車尾，雙手抵住后備箱，“我數(shù)三下，一起用力。”

幾人各自站好位置。

當周政良喊到‘三’時，共同發(fā)力。視角原因，顧杳能清晰看到男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和緊繃的肌肉線條，他的太陽穴滲出細密汗珠，卻依然沉穩(wěn)地指揮著用力角度。

就在車輪即將脫離泥坑的瞬間，一陣沉悶轟隆聲從上方傳來。

“小心！”村官大喊。

顧杳下意識抬頭，瞳孔猛縮。

山坡上幾塊碎石正朝她所在的位置滾落。

身體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股力道及時撲向她。

耳邊嗡鳴，伴隨男人壓抑的悶哼。

“周書記！”徐默驚恐的喊聲劃破空氣。

碎石滾落后，一切歸于寂靜。

溫熱胸膛緊貼她的后背。

顧杳能聞到男人身上混合著汗水與塵土的氣息，感受到他胸腔下傳來的有力心跳。那雙手臂肌肉緊繃如鐵，將她牢牢護在身下。

半晌。

頭頂響起周政良沉穩(wěn)低嗓：“沒事。”

顧杳這才回過神，連忙從他臂彎中掙脫。目光觸及男人后背襯衫上滲出的血跡時，心臟猛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您受傷了！”她的聲音顫抖，伸手想去查看傷勢，卻被周政良輕輕擋開。

“不礙事，先推車。”

男人神色如常，仿佛剛才的驚險從未發(fā)生。

但顧杳分明看到，當他轉(zhuǎn)身時，后肩胛處的襯衫已經(jīng)被碎石磨爛，縫隙下隱約可見猙獰的傷口。

她眼眶突然濕潤，一直以來，因兩人身份差距而筑起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地震發(fā)生到現(xiàn)在，設(shè)想過無數(shù)救援場面，唯獨沒料到，第一個出現(xiàn)在震源中心的領(lǐng)導干部，竟會是遠在鄰縣考察的周政良。

更無法想象，生死一線時，他可以全然不顧自己安危，替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基層公務(wù)員以身擋石。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以至于毫無防備，只能任由那股被她刻意壓制的悸動，如洪水般奔涌而出，再也無法忽視。

山體滑坡的隱患仍在，此地不宜久留。

沒時間沉浸于個人情緒。

傍晚余暉灑落，小姑娘抹去眼角水霧，快步走到車尾幫忙。這一次，她站在了離周政良最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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