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折柳枝 005 嫂嫂

次日清晨，江聞鈴是被郭陽攪醒的：“我的祖宗！體面點(diǎn)啊！”

江聞鈴這才發(fā)覺自己靠著槐樹睡了一夜，四周來來往往都是人，顧客州給他準(zhǔn)備的廂房，他連門都沒開。

面子里子都沒了，一溜煙地跑進(jìn)廂房洗漱更衣，直到中午才敢偷偷冒出頭來。

“睡得還慣嗎？”顧客州明知故問，這一發(fā)話，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笑聲，誰人不知江世子抱著一棵大槐樹睡著了。

“還不是表兄把我給累的！”江聞鈴扶著脖頸，用力扭了扭，清脆的筋骨聲讓他舒服了不少。

溫照影化著淡妝，著一身淺粉的衣裳，緩緩從門后走出，端著些茶點(diǎn)：“昨日有勞江世子了。”

江聞鈴的心忽地漏跳一拍，她走到跟前時(shí)，好像每一步都變慢了，她似玉清透的面容微微笑，看著格外迷人。

溫照影坐在顧客州身旁，把茶點(diǎn)一一分給大家。

“多謝嫂嫂。”江聞鈴接過糕點(diǎn)，像個(gè)乖巧的孩子，只有客氣了。

“夫人也該改口了，叫聞鈴弟弟就好了，正好，夫人長他兩歲。”顧客州從背后伸手，攬住溫照影的肩膀，笑著喂她茶點(diǎn)。

旁人都艷羨，只見世子妃微微張口，咬下一角，顧世子笑著將剩下的吃下，添茶飲下：“夫人昨夜睡得晚，身子可還撐得住？”

“妾身還不乏。”溫照影在眾人的注視下，漸漸紅了耳根，也不知該應(yīng)什么了。

江聞鈴故作好奇地往前探了探：“嫂嫂，昨日的合巹酒，表哥沒給您換成醋吧？”

江聞鈴這話一出，滿座都笑了。

誰人不知他在李尚書的婚宴打雜，把新人的合巹酒換成了陳醋，害得新娘子酸得直掉眼淚。

“聞鈴弟弟說笑了，你表哥心思細(xì)，斷不會做這等事。”

她聲音里帶著點(diǎn)剛起的晨霧般的溫潤，連稱呼都依著顧客州的話改了，一聲“弟弟”，把兩人全裹進(jìn)了規(guī)矩禮制里。

可溫照影心中清楚，江聞鈴是在為她暖場，方才顧客州的話，叫她無措。

這安平侯府，與她最熟的，只有江聞鈴。

她從來都把他當(dāng)?shù)艿芸矗?guī)矩禮儀框不住他，可這家伙向來知人情冷暖，從來不是個(gè)沒心沒肺的。

笑聲還未散盡，郭陽忽然從廊下匆匆進(jìn)來，附在江聞鈴耳邊低語幾句。

江聞鈴臉上的笑倏地淡了，捏著糕點(diǎn)的手指緊了緊。

滿座的喧鬧漸漸歇了，顧客州見江聞鈴神色異樣，挑眉道：“怎么了？”

“沒什么。”江聞鈴把糕點(diǎn)往碟子里一放，“方才聽郭陽說，早朝時(shí)，有御史奏請溫伯伯去岷州治水。”

溫照影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她抬眼看向江聞鈴，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岷州？前幾年爹爹去那里治水，染了風(fēng)寒，咳了整月才好……”

話沒說完，就被顧客州打斷：“岳父大人治水有功，圣上倚重也是常理。再說有侯府照料，夫人不必憂心。”

他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件尋常差事。

江聞鈴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忽然竄起股火。

他昨夜宿在槐樹下時(shí)，隱約聽見巡夜侍衛(wèi)議論，說安平侯近來與幾位掌事御史走得極近，今日這道奏請，怕不是偶然。

正思忖著，成平侯府的長史匆匆趕來，對著江聞鈴一揖：“世子，侯爺讓您即刻回府。”

江聞鈴起身，瞥見溫照影的指尖在茶杯沿上掐出了紅痕。

他喉頭動(dòng)了動(dòng)，終究只道：“聞鈴拜別表兄、嫂嫂，先行告辭。”

很明顯，這件事不是溫照影一個(gè)人的。

趕回成平侯府時(shí)，正撞見父親在書房里踱步，他探探頭：“爹？”

“你可回來了！”成平侯轉(zhuǎn)身，虎眼赤紅，“今日早朝，王御史力薦溫老頭赴岷州，說他熟悉地形。我奏請圣上換旁人，那幾個(gè)老狐貍竟說我‘擁軍自重，阻撓朝政’！”

“安平侯呢？”江聞鈴追問，“他沒替溫伯伯說話？”

成平侯冷笑一聲，將一份奏折拍在案上：“他？他說‘溫相德高望重，當(dāng)為圣上分憂’，轉(zhuǎn)頭就舉薦他的大舅子暫接溫老頭的差事！”

江聞鈴的心沉了下去。

溫相若離京，溫家在朝中的勢力便成了空殼，安平侯這是想趁虛而入，吞下溫家經(jīng)營多年的人脈。

而那道治水的旨意，就是他遞出的刀。

“爹打算怎么辦？”

成平侯猛地頓住腳步，目光如炬：“我已奏請圣上，愿與溫相同赴岷州。他溫伯玉年邁，我替他擋些風(fēng)霜總使得！”

他抓起案上的兵符，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老夫還能再殺幾個(gè)兔崽子！”

“爹……”江聞鈴不敢相信，成平侯平日里粗壯雄氣，可他也是年過五旬的老人了……

“怎么？看不起老子？”成平侯看出他眼中的猶豫，狠狠摁住他肩膀，呵斥道∶“叫你過來，不是叫你阻止老子的！侯府，交給你了，好好守著侯府。”

江聞鈴的心一沉一沉的，看著父親與他擦肩而過，他心中不安，可成平侯轉(zhuǎn)身，只補(bǔ)了一句：“照顧好你娘。”

后面幾日，成平侯府陷入了一個(gè)循環(huán)，每個(gè)人的心都懸著，看著成平侯一件一件地往外搬。

玉柔夫人已經(jīng)哭得不像樣，成平侯走時(shí)，夫人甚至沒有力氣去擁抱他。

江聞鈴沒有出去浪蕩，他迷茫，從來沒有人教他，此刻應(yīng)該做什么，他只知道不應(yīng)該做什么，不該讓玉柔夫人擔(dān)心，不該讓外人疑心。

他把侯府的大門關(guān)上，請成平侯的將領(lǐng)肖訣到府中教習(xí)他兵法和戰(zhàn)術(shù)，他不怕苦不怕累，只怕沒有能力保護(hù)成平侯府。

江聞鈴的日子忽然被劈成了兩半。

白日里，演武場的青石被他的靴底磨得發(fā)亮，肖訣的槍尖總在他喉前半寸停下，槍纓掃過脖頸時(shí)帶著刺骨的殺意。

夜里，演武場只有他劈砍木樁的聲音。

木屑飛濺在他臉上，他卻不覺得疼，只反復(fù)想著父親臨走時(shí)的眼神。

“出槍要快，要狠！”肖訣的吼聲震得他耳膜發(fā)疼，“敵人不會因?yàn)槟闶呛罡雷泳褪窒铝羟椋　?/p>

他咬著牙挺槍刺出，忘記了自己兩歲被拐時(shí)，右臂曾被人販子殘忍折斷，此刻，舊傷被牽扯得疼。

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砸在槍桿上暈開深色的痕，練到脫力時(shí)，他就趴在地上，看天上的云飄過演武場的角樓。

肖訣說他進(jìn)步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揮刀都像在跟自己較勁。

他不知道的是，遠(yuǎn)處的安平侯府，溫照影正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卸下釵環(huán)。

鏡中的人面色蒼白，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昨日替顧客州整理朝服時(shí)，被他不耐煩地?fù)]開手臂，腕子上至今留著道紅痕。

侍女青禾端來的安神湯還冒著熱氣，她卻沒動(dòng)。

桌案上放著剛繡到一半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是她昨夜被噩夢驚醒后繡的。

“夫人，世子爺還沒回呢。”青禾小聲提醒，“好些天了，世子好像……都喜歡去畫舫。那些妓子，哪有夫人好？”

溫照影輕輕“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銅鏡里自己鬢邊的素銀簪上。

那簪子的棱角被摩挲得光滑，是江聞鈴小時(shí)候總愛搶過去把玩的那支。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聽丫鬟們議論，說江世子如今像換了個(gè)人，整日泡在演武場，槍術(shù)練得比軍中侍衛(wèi)還狠。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帕子上的針腳，輕輕嘆了口氣。

次日，演武場揮灑的汗水再次濕透了江聞鈴的衣袍。

他提槍刺向靶心，槍尖穩(wěn)穩(wěn)扎在紅心處，震起的木屑落在他手背上。

肖訣仿佛看到了成平侯的狠勁，欣慰道：“再過些時(shí)日，便可獨(dú)當(dāng)一面了。”

“肖將領(lǐng)，我爹，能平安回來嗎？”江聞鈴累得喘氣，顫顫地問。

肖訣愣住，嘆了口氣：“我們所有人都在勸他，可溫相這次是被做局，你爹入局，好歹是個(gè)變數(shù)。”

江聞鈴?fù)鴸|方泛起的魚肚白，忽然想起溫照影。

他不知道她在安平侯府過得怎樣？

他用力揮槍，刺透木樁，他要變強(qiáng)，強(qiáng)到足以在這風(fēng)雨欲來的日子里，為侯府、為她撐起一片安穩(wěn)的天。

哪怕，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