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的燈火輝煌,慈安太后在寂靜的長夜中獨自傷悲。
她一個人坐在大殿上,驅散了所有人。此時,她還不知道西苑附近發生的戰斗。
劉一燝和郭振明進宮的時候,一路都充滿疑惑,宮禁幾乎形同虛設。
羽林衛的巡崗只有兩三個人,據說大批士兵集結到乾清宮前。
錦衣衛改組后還有部分留在皇宮,分布在皇宮中軸線,本來應該和他們一起的旗手衛消失不見了。
金吾左衛和金吾右衛還護衛在后宮,但都慌亂得很,見到郭振明,方才有些穩定,但都在胡說八道。
有人說王國興指揮旗手衛搶了郭太妃,有人說慈禧太后被人刺殺,還有人說昭武衛反了,火并了旗手衛。
上直衛的指揮使就沒有一個深夜還留在皇宮的,沒有主心骨,這幫一直虛應故事的大頭兵如何能應對突然的變故,十分慌亂。
亂了編制的旗手衛潰兵,他們平時的值崗在奉天殿、皇極門等地,此時慌亂逃入后宮,一個個像無頭蒼蠅一樣,神出鬼沒的。
金吾衛雖然抓到一些人,但也全被搞得神經緊張。郭振明的出現,就像救命稻草一樣,被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包圍。
郭振明也很懵,他出宮一趟不過半個時辰多點,一向森嚴的大內就成這副模樣了?
“要不請英國公調五軍營進宮?”
郭振明隱約感覺是西苑那邊出了問題。他早知道新六衛不是善茬,所以不想去封他們的路,不知道王國興把局面搞成了什么樣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劉一燝冷臉盯著他,“你想死就去。”
郭振明一腦門汗,“那該怎么辦?閣老你要拿主意啊。”
六神無主的郭振明十分慶幸有個大佬在身邊,哪里還有半分拘押劉一燝的態度。
“先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你親自帶人去調查。其他人各司其職,不得亂動。
這些誤闖后宮的士兵,要盡快全部找出來。清理不干凈,你們所有人都有麻煩。
老夫現在去慈寧宮,你調查清楚了速來稟報。”
郭振明連忙應是,連左衛一起指揮了,幾個千戶帶隊,巡查后宮,找人抓鬼。他自己帶著人提心吊膽的往西苑而去。
劉一燝內心也很亂,嘴上果決那是人生歷練,他也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想維持皇宮秩序。
他甚至想掉頭去乾清宮,不過他又隱約有個感覺,這事搞不好是慈安太后搞出來的。
劉一燝緩步走過慈寧宮前廣場,揣測著太后深夜召見的目的。
作為大明文官之首,有大明祖制護身,劉一燝從來不怕后宮。更別說張嫣在他眼里也不過一小丫頭,除了嫡母太后的身份一無所有,與皇帝和外朝斗,她憑什么?
他在宮門外停步,掃了眼門口聚集的宮娥太監,淡淡開口:
“稟報下,皇極殿大學士劉一燝奉詔覲見。”
徐正元有點畏懼眼前這位,這位居然敢驅逐太后。他又有點仇視眼前這位,這位居然敢驅逐太后。
張嫣看到劉一燝一個人時非常意外,忍不住開口:“博平侯人呢?”
劉一燝瞥了一眼張嫣,印象中這女娃一向規矩,今天怎么失禮了。但他不能失禮,三跪九叩大禮參拜。
“叩見慈安太后殿下,千歲。”
張嫣回神,強作冷靜,“平身。”
劉一燝起身轉頭面向殿門外,開口:“請女官就位,請開所有門窗,請于太后面前置三重屏風。”
張嫣傻眼,劉一燝所說是內閣見太后的標準禮節。按祖制,她甚至不能直接和劉一燝對話,需要女官轉達。
不過,黃立極,孫承宗,來宗道他們都沒有遵守這一規定,劉一燝第一次來見她也沒有遵守這一規定。實際上張居正才是大明第一個破壞這個規定的人。
不管劉一燝什么目的,張嫣憤怒的太后氣勢一下就削弱了,她無論從那方面都玩不過劉一燝這種老狐貍。
太監宮女紛紛入殿,按照劉一燝的要求設置覲見禮儀。張嫣恨得咬牙切齒,卻毫無辦法,在后宮無聊時曾經翻看過仁孝徐后的《內訓》,她知道朱家媳婦的規矩。
“劉一燝,你不是先帝遺詔起復的閣老,只不過是先帝與皇上私下的交代,你憑什么膽大枉為敢如此針對本宮?你回京時,哀家對你不夠禮遇嗎?”
張嫣說一句,身邊的宮女重復一句,聽起來有種雙倍打擊的效果。
但劉一燝只覺得弱爆了,比起小皇帝當日的引經據典,威逼利誘,張太后更像無能狂怒。劉一燝抱拳向北,
“臣受命于天子,無論先帝或是陛下。臣依《皇明祖訓》行事,并非針對太后。臣對太后恩典,深銘五內,否則,臣不會深夜奉詔進宮覲見。”
張嫣氣死,你是哀家抓來的,還由得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劉一燝,你讓哀家回宮,是不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話說的,劉一燝轉頭望向屏風,有些疑惑,你怕是不知道你兒子的手段吧?你這媽怎么當的?
他不理會宮女裝模作樣偽裝的氣勢,組織著語言。
“太后是否對皇上有什么誤會?
臣聞陛下純孝,晨昏暮醒一直不絕,但臣復官后似乎未曾見過皇上來拜訪太后?
皇上天生神明,智慧早生,臣不認為天下有人可以挾天子,太后也不行。”
張嫣震驚,驀然想起,是啊,炅兒好幾天沒來過慈寧宮了,啥時候開始的?是杖責高起潛、邱致中之后吧。她很忙,都忘了這事了。
“劉閣老的意思是,這是皇上的意思?”
張嫣有些不確定了。是啊,親王參政,肉爛在鍋里,這不就是沖老娘來的嗎?這個小沒良心的,屁大一點的小小一塊就和他老子一個模樣了。
“太后,臣有句話如鯁在喉
臣想問,是何人慫恿殿下親自批紅,處理朝政的?殿下就沒有想學過誠孝張皇后和孝定李太后嗎?
恕臣僭越,臣想說,殿下管得太寬了。朝事,皇店,后宮,甚至軍隊,事事皆插手,事事皆不成。殿下求全之心無錯,求全之法大謬。
臣剛才進宮,宮禁大壞,謠言四起,甚至有叛亂傳出,有太妃受驚。臣想問,殿下做了什么?”
張嫣呆住了,從來沒有人說過她做得不好,劉一燝是第一個。他說的,怎么和張閣老說的不一樣。張閣老可是帝師,同樣姓張,同樣幼主臨朝。
進而驚駭,宮禁大亂?叛亂?她還在委屈難過呢,外面發生什么事?
“徐正元,外面發生了何事?”
徐正元倒是聽到過西苑方向有吵鬧的聲音,但也沒多想。“奴婢這就去看看。”
匆匆告退,臨了還含恨瞪了劉一燝一眼。
他感覺自己成為“新馮寶”,與太后、張閣老再組鐵三角的大計要被這個可惡的老頭壞事。
但他剛出殿門,就聽到劉一燝對著他的背影宣判,“此人可誅,太后不可信重。”
一時走神,差點嚇趴下。
張嫣倒不會因為劉一燝隨口一句話就殺他,她一直試圖找回主動話語權。
“是皇帝覺得哀家管得太多了?還是你劉閣老覺得哀家管得太多了?你是內閣閣老,不去內閣辦公,天天在乾清宮怎么回事?還敢說你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劉一燝苦笑,“要是太后覺得臣在挾天下,那今天倒下的兩個尚書都會為臣喊冤。太后,臣有句衷告,勿要孩視天子。”
張嫣再度驚訝了,回宮后一度自閉,她居然不知道朝堂上后來發生的事,有些慌亂的看向左右。都隨她回宮了,只有高時明在,但他今夜不在慈寧宮。
“兩個尚書?”
劉一燝有些奇怪,太后不是事事都要過問嗎,怎么這么大的事好像不知道,怎么回事?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怪物。
“皇上先是朱批一聯,讓吏部尚書文震孟顏面掃地,當場吐血,估計他也沒臉再呆在朝中了。然后又御審了兵部尚書崔呈秀貪墨,最后搬出太祖酷刑——剝皮揎草。滿朝文武盡皆臣服,太后居然覺得有人可以挾天子,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嗎?”
張嫣有點擔心了,“這怎么可以?你們就沒有人阻止皇帝?”
劉一燝有些好笑,“文震孟當廷彈劾首輔,太后不會不懂當廷彈劾是什么意思吧?他自尋死路,皇上難道要為他撤了首輔?
況且,皇上的手法巧妙,沒有人能說出啥不對。至于崔呈秀,他自己都承認自己該死。
太后,你管好大內就是對皇上最大的幫助。至于朝中事務——這么說吧,臣入朝四十年,但現在臣都不能把握了。”
張嫣低頭沉吟。
這時,徐正元和郭振明雙雙闖入。
“太后,大事不好了。新六衛全面調動,封鎖了大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