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部落中的人沒有太多想法。
實際上,他們的生活也不允許他們有思考人生的機會。
日復一日的饑餓,年復一年的尋找食物,生存、繁衍、戰斗、死亡,每個人的生命都與蟲豸無異,在痛苦的循環中走向終點。
或許他們會有快樂的時刻——
捕到了魚、在林中找到了果子、與配偶在漆黑狹窄且漏雨的小屋中發泄原始**、或是見證自己生命的延續來到這個世界……
但快樂總是希少的,而饑餓和疼痛永遠存在。
當然,也不是所有部落成員的生命歷程都是這樣悲慘,至少哩索本是個異類,他的經歷與其他人截然不同。
作為上一任首領的長子,他自幼便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
其他土著勞作時,他在舒適的獸皮間酣睡,部落中的孩子,極少有像他一樣,吃著母乳長到3歲的。
得益于充足的食物供應,哩索本從小個頭就比同齡人高出一截。
他的父親常常在所有成員面前夸贊他的力量與聰慧,老祭司與他的父親相交甚密,便附和著他父親,說他是天神賜下的勇士。
哩索本剛剛懂事時,耳邊便充斥著贊譽。
那時候部落的處境還不像如今這般困難,島上能產出果實的樹木和近海中的魚類數量還算多,人們雖然填不飽肚子,卻也不至于需要花費一整天時間尋找食物才能勉強維持生存。
不過與較為充足的食物相伴的,還有其余幾個部落的排擠。
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沖突總是難免的。
作為部落中天選的“勇士”,哩索本也曾親臨戰場,拿著長矛木刀,沖在隊伍最前方。
身材高大的他既是首領之子,作戰又勇猛,隨著一場場勝利,聲望節節高升,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下任首領的有力競爭者。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朝氣蓬勃。
畢竟他與部落中其他成員不同,雖然經歷過生死的考驗,卻不曾體會普通部落成員的疾苦。
神賜勇士的名號掛在他頭頂,久而久之,連老祭司都信以為真,別說自幼擁有這個頭銜的哩索本本人了。
這樣順風順水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十七歲,在一場與小部落的沖突中,哩索本的父親,部落的老首領死在了戰場。
隨即,部落中其余幾名赫赫有名的勇士站了出來,開始爭搶首領的位置,甚至差點搞得部落分裂。
當時的哩索本滿心慌亂,根本沒有“神賜勇士”的樣子,若沒有老祭司的指點,他根本不可能拿下首領的位置。
父親死后的那段時間,對哩索本而言是人生中最悲痛的日子,也是他走向成熟的重要轉折點。
……
部落的規模本就不大,爭搶首領的過程中又傷筋動骨,因內斗死了好幾名驍勇的戰士,哩索本當上首領后,過了一段很是艱難的日子。
也是在那時候,野心在他胸膛中膨脹,他首次產生了為父親報仇,乃至吞并所有敵對部落,一統整個島嶼的志向。
對于有能力的人,野心是一種促使其不斷向前的動力。
然而對沒有足夠能力的人來說,過于遠大的理想無疑是一種折磨。
在隨后的很多年內,哩索本都在思考,怎樣才能壯大部落,但他的腦袋中實在沒有那么多偉大的改革方式,就連管理部落,他都要依賴老祭司。
這種“求而不得”的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西班牙人登島。
這群仿佛天國生物的家伙為哩索本帶來了全新的契機。
正苦苦追尋實現夢想方式的他使盡渾身解數,又叫嚷又比劃,總算與外來者進行了初步的交流,了解了西班牙人的需求。
……
從前的種種愿景,自從有了西班牙人的幫助后,一一完成。
那些人擁有高深的智慧和叵測的手段,能力比老祭司強得多,依靠他們的幫助,哩索本總算看到了實現夢想的曙光。
然而好景不長,自從部落陷入擴張的節奏后,老祭司就常常跟哩索本爭吵。
哩索本向來信任老祭司,但他并不認可老祭司的看法——
老祭司年紀太大了,人也有些頑固,雖然部落在外人的幫助下規模越來越大,隱隱有一統整個島嶼的趨勢。
不過在老祭司看來,這并不全然是一件好事,就像他親眼得見那群外來者將部落中的成員當動物一般對待一樣。
這種不平等的交易,肯定無法持續太久,有朝一日部落無法提供對方需要的東西,虛假的繁榮頃刻便會坍塌。
部落兩方面的話事人意見出現分歧后,哩索本與老祭司的關系便愈發疏遠。
盡管他還需要老祭司幫助他鞏固地位,處理部落內的事務。
但老祭司自有想法,不愿再聽從哩索本的命令,在領導了幾次祭祀后,這個年邁固執的人竟然親自前往那座遙遠的小島,然后一去不復返。
……
躺在柔軟的獸皮上,能嗅到的盡是旱季烘烤大地,食物腐爛產生的那股腐臭味,還有屋內酒瓶散發出的甜美香氣。
哩索本大腦昏昏沉沉。
一場酒醉過后,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種飄飄欲仙的快樂,腦袋既沉重,又帶有微微的刺痛,讓他有些眩暈。
從前經歷的種種在腦海中閃現,部落的繁榮與衰敗,只在短短兩年間。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老祭司失蹤后,一切便都走到了下坡路上。
他記得他曾經問過老祭司,世界上是否真的有神,老祭司給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或許真的有神,但神從未回應過他。
如果沒有神的話,與神溝通的人死后,部落又為什么會表現得像被神遺棄了一樣呢?
還是說,那些外來者就是神,外來者與他的關系不再親密后,他就無法再戰無不勝了……
思考這些問題讓哩索本覺得腦袋更加疼痛了,他強行從床上爬起來去摸索床邊的酒瓶。
然而抓到手中,一瓶是空的,兩瓶也是空的,那些美麗的瓶子中,不見一滴美妙的瓊漿,只有空氣。
用部落俚語罵了句臟話,哩索本栽到床下,又狼狽地爬起來,在木箱中翻看。
西班牙人已經很久未再送他禮物,幾個裝滿了酒水的木箱盡數空空蕩蕩,就連放在房間角落的大木桶中都倒不出哪怕一滴酒了。
嘴中不干不凈地嘟囔著。
因酒水的缺失,此刻哩索本已經失去了對那群外來者的敬畏,反而開始咒罵起他們。
他越罵越起勁,很快將失蹤的老祭司也納入其中,一起辱罵,隨后這種憤怒的情緒又牽連到他死去的父親,乃至跟他競爭首領之位的那些人。
死去的人被罵了一圈,哩索本愈發控制不住自己,胡亂抓起床邊一條烤得漆黑的魚,撕扯了一口魚肉,便快步走出房屋,準備找一個部落成員發泄一下情緒。
然而就在他即將探頭邁出房屋,暴露在室外陽光下時,他突然聽到遠處山坡上響起了一聲清脆的雷聲。
那聲音使他感到耳熟,讓他隱約想起了外來者幫助他打贏沖突期間的怪響。
心中煩躁的情緒因這聲音陡然一滯,哩索本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酒后的他腳步仍有些虛浮,但受到這種感覺的提醒,哩索本還是轉頭走回了房屋,去翻找外來者送給他的武器。
……
他微微打晃的身影消失在小屋不久后,遠處高地接連響起了密集的“雷聲”,隨即土著戰士的沖殺聲,恐懼者潰敗的身影一一涌現。
在這種危急時刻,貌合神離的各個小團體代表總算想起了他們還有個首領。
一個個負責報信的土著強打起精神,邁開步子直奔哩索本居所而來。
飽受饑餓折磨的土著們即便身體疲軟無力,也得找出自己的武器,聽從祭司或者首領的命令,前往“雷聲滾滾”的地方支援。
整個部落仿佛遇到洪水的蟻群,從死氣沉沉變得混亂不堪。
土著們慌張的人聲,匆忙的腳步聲,焦急的問詢聲,孩童的哭泣聲連成一片——
這種時候,任何人都不想去面對一場慘烈的沖突,無論是誰都不想死,他們想活下去,這是生物的本能。
……
部落中心一片混亂,無論是從槍響處逃回去的土著還是拎著木矛,手持弓箭準備奔赴高地的人都想不到,高地上參戰的同伴面對的是怎樣一群可怕的敵人,迎接的又是怎樣一面倒的屠殺。
在星期日的指揮下,所有海員都列好了方陣。
陳氏步槍已經齊放了一輪,最先發動攻擊的土著戰士盡皆倒在了血泊中。
親眼見到敵人神威的土著早就丟下手中的武器,逃回了密林。
而星期日深知自己這邊不占人數優勢,因此并沒有下令追擊,只是在山坡上依靠地勢,繼續擺陣等待土著發起進攻。
曾經不止一次參與過部落之間的沖突,他很清楚土著的打法是什么樣子——
小范圍的交戰并不能打垮一個部落,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只有雙方齊齊拿出所有戰力較量的那一波。
只要部落中的大多數戰士見到自己的同伴像被木刀砍伐的野草一般齊齊倒下,那這場沖突便已分出勝負。
現在,他已經通過槍聲向部落的首領宣告了自己的到來,只等那個據說是“天神親選勇士”的家伙帶領其勇猛的戰士前來應戰了。
……
足夠遮擋大半個身體的巨型藤盾立在身前,宛若一堵矮墻,矗立在山坡高處。
藤盾下方不遠處,被槍擊中身體的土著倒在干硬的土地上,他們大多都已死去,少數幾個還活著的人也喪失了行動能力,奄奄一息。
那些他們引以為傲的武器,削尖的木矛和打磨鋒利的木刀就丟在他們身邊。
只不過這一次,武器上沾染的并非敵人的血,而是他們自己的。
微風吹過密林,穿過藤編盾牌的縫隙,將敵人的血腥味送到海員們臉上。
從這氣味兒中,他們又找回了曾經在部落中那段原始生活的記憶。
死亡,饑餓與紛爭讓人變成野獸,只有丟掉善良才能獲得存活的權利。
可能是來到島嶼后學到的東西太多,現在回想起從前那段時光,海員們竟覺得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了,仿佛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別分神!”
察覺到海員們因枯燥的等待和熾熱的陽光有些心不在焉,星期日趕忙提醒他們——
這可不是在訓練場訓練,或是在海上閑聊下棋放松心情,這是一場小規模戰爭。
哪怕他們的武器裝備和戰斗人員素質可以碾壓對面,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此次行動,他不僅要大勝,還要贏得光彩。
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戰士,哪怕有一名因意外受傷或是死亡,作為領頭者的他都無法向首領交代。
畢竟首領跟他講過,訓練有素且持有步槍的二十人隊伍,在彈藥充足占據地利的情況下,擊潰幾千名手持木矛木刀的原始人都不成問題。
現在他面對的敵人遠遠達不到幾千這個數字,萬一出了問題,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島上的朋友。
尤其是陳福、陳祿、陳壽那三個臭小子,他們覬覦鋼骨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一旦給到機會,他們一定會主動請纓,申請接手海上工作。
……
將海員從失神的邊緣拉回后,星期日從藤盾后探出頭,舉起望遠鏡繼續觀察起林地中的局勢。
正如他所料,面對敵人的進攻,那個據說作戰非常英勇的首領為了維系其威望,以最快速度召集起了所有親信戰士。
這群赤身**,袒露著胸膛的土著戰士或是拿著西班牙人賜給他們的金屬長刀,或是手持部落傳統武器木質長矛,亂糟糟地聚集在一起,直奔高坡而來。
樹木遮擋視線,無法看清每一名土著,星期日只能大致估計一下土著戰士的人數。
作為群島最大的部落,部落即使沒落,能召集的戰士數量也比星期日想象中要多一些,粗略地數一下,竟然有一百多人。
盡管這些人沒有一件像樣的裝備,都光著身子,但當他們匯聚成隊伍,齊齊沖過來,看上去還是頗為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