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濱遜漂流記開始 第五章 告別

二十八年的確是十分漫長。

剛開始挑戰(zhàn)的時候，靠著排滿的日程，仿佛干不完的事，還有對未來的期望與對死亡的惶恐，陳舟并不覺得時間多么充裕。

相反，由于原著中標明的風暴日期，他每天醒來都在擔憂，擔憂無法將物資搬運下船，擔憂風暴摧毀他的庇護所。

笨拙地制造工具，挖掘窯洞，壯著膽子使用炸藥，期待著莊稼順利長大……

回想起來，陳舟覺得自己好像從25歲開始重活了一次。

在不一樣的世界，過著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

隨著時間流逝，他已經(jīng)變得愈發(fā)衰老，可能是島嶼的潮氣太重，他的腿部關(guān)節(jié)偶爾也隱隱作痛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對生老病死的恐懼出現(xiàn)在陳舟心間。

盡管他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就能離開這座島嶼，重回生命力旺盛的25歲。

可身體的衰老和這么多年經(jīng)歷的風雨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他的心態(tài)。

他開始怕死了。

……

有時候在警衛(wèi)的陪同下于島嶼繁榮的碼頭上散步，看到島民帶著妻子抱著孩子在棧道上行走時，陳舟會不由自主地想，他不在這個世界留下后代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那些孩子燦爛的笑臉，銀鈴般的歡聲觸動著他的心。

近幾年，星期六、星期日和陳舟親眼看著長大的一批島嶼骨干也一個接一個結(jié)婚生子了。

他們?nèi)ヌ酵愔蹠r，偶爾會帶著孩子。

在島上出生的孩子與從前的土著宛若兩個人種，臉上盡是屬于孩童的天真與稚氣，絕無半分猙獰兇狠。

陳舟最喜歡星期日的孩子。

那是一對雙胞胎，兩個小伙子，長得跟他們父親一樣，精神！

做起事雷厲風行，混身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家中若添了這兩個活寶，便顯得熱鬧許多，不然老是貓叫鳥叫狗叫，聽慣了也挺無聊的。

……

在年近50的時候，陳舟曾經(jīng)考慮過，是否要留下一兒半女。

對他而言，這是個相當難以抉擇的問題——

作為島嶼的統(tǒng)治者，他的子嗣不僅會繼承他的權(quán)力和影響力，還會引起許多意想不到的爭端。

星期六、星期日、陳福、陳祿、陳壽等人早就在島上站穩(wěn)了腳跟。

他們之中有人獨攬軍權(quán)，有人掌握教育大權(quán)，有人負責司法，有人負責商貿(mào)，手底下都成了派系。

如果他有孩子，若是獨生子還好說，受他影響，這些人必定會全力扶持。

但倘若有兩個孩子呢？

那恐怕就會變得像古代帝王一樣，為了所謂“太子”的位置，各自選邊站隊，引發(fā)爭斗了。

陳舟倒是不擔心所謂長幼繼承權(quán)的問題，他擔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沒有能力掌控局勢。

歸根結(jié)底他才是土生土長的現(xiàn)代人，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接受了完整的現(xiàn)代教育，也只有他具備超前的眼光。

他的孩子，哪怕繼承了他的血脈，也不可能繼承他的知識和對世界的認知。

即使他毫無保留地教導，生于這個世界的人要么擺脫不了時代的局限性，要么就會變成完全脫離實際的“空中樓閣”建設(shè)者，將島嶼引到自我毀滅的道路上。

土著們過上好日子不容易，多年建設(shè)制造的名聲與繁榮的景象更不容易。

加上陳舟不想給這個世界留下太多不屬于這里的東西，盡管考慮過許多次，他最終還是放棄了生子的想法。

……

不過雖然陳舟可以不為子孫后代考慮，島上的其他人卻不能不為下一代著想。

星期六星期日等被陳舟緊盯著的高層還好，他們之下的中層官員結(jié)婚生子較早。

近幾年這些中層官員的孩子大多都已長到十七八歲，接受了島上的教育，在父輩的安排下，紛紛進入島嶼的重要單位工作。

當然，他們的“晉升速度”比普通家庭的工人快得多，以至于在短短兩三年間便爬到了別人半輩子都摸不到的位置。

至于這些人的工作能力，要按他們父輩的評判標準，那自然是極為優(yōu)秀的。

只是在陳舟看來，他們就是一群飯桶，有些在農(nóng)業(yè)部門管理耕種的官員甚至連大麥小麥都分不清。

為了整治這種“為子孫后代謀福利”的亂象，在最后的十幾年間，陳舟掀起了數(shù)次大清洗。

光是被他革職或是處死的官員就不下百人。

然而“前輩”的死并不能全然警醒后人，他們只會覺得是前輩做得太明目張膽了，不夠謹慎，因此產(chǎn)生了種種更難監(jiān)管的徇私方式。

所幸島嶼終究是陳舟的一言堂，只要他確定有人利用職權(quán)謀利，便可施加雷霆手段。

每隔幾年，血淋淋的人頭便會擺上行刑廣場，那些死不瞑目的“攀爬者”無聲地警告著后來人，使島上的風氣保持在一個相對清廉的水平線上。

但陳舟知道，這種看起來美好的景象持續(xù)不了多久，等到他離開，島嶼還是會走上老路。

“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陳舟常常這樣想。

哪怕是在更發(fā)達的現(xiàn)代，指望人人大公無私都是一種幻想，更別說這是17世紀。

他可以幾次三番地除掉那群蛀蟲，糾正島嶼的前進方向，或是設(shè)立嚴格的監(jiān)察機構(gòu)，肅清內(nèi)部的貪官污吏。

問題在于，他會走。

即使他不走，他也會死。

蛀蟲還會不斷滋生，前進的方向還是會偏離正軌，嚴格的監(jiān)察機構(gòu)會被污染滲透，真正能決定島嶼命運的只有島民自己。

陳舟最終無奈地發(fā)現(xiàn)，那些看似可以改變的東西，歸根結(jié)底都無法改變。

在最后幾年，他只能竭盡所能讓島嶼維持在“理想鄉(xiāng)”的狀態(tài)。

……

星期六和星期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變得跟陳舟沒那么親近了。

生死都不能產(chǎn)生的隔閡，卻被權(quán)力筑出了一道高墻。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學到了太多人情世故，星期六跟陳舟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捧著他說話，星期日同陳舟下棋時也會故意讓棋。

陳舟還記得星期日剛學棋的時候根本不是他對手，經(jīng)常被連環(huán)炮將死，或是被抽車。

那時候的星期日即使明知道不是對手，也肯絞盡腦汁跟他對弈，絕不會放一點水。

隨著年齡增長，下過的棋越來越多，星期日的棋技愈發(fā)高深，早在陳舟46歲時，就已經(jīng)下不過星期日了——

因為就在那一年，有天陳舟連輸了星期日六盤棋。

在棋盤上，陳舟并無太多好勝心。

星期日的棋藝能精進到這種程度，全因為他足夠熱愛，多年來從未放棄下棋，放在平時，陳舟會為他感到驕傲。

可當星期日憑著更高的棋藝，開始拙劣地“表演”，送子“失誤”時，陳舟便覺得惡心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當初那些赤誠的孩子會變成這樣。

他也想不明白，這種所謂的“人情世故”究竟會讓世界變得更好，還是讓世界變得更渾濁。

陳舟只是很不適應(yīng)別人對他藏著掖著，隱瞞心中想法，刻意恭維他的感覺。

這加劇了他心中的孤獨感，使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孤立了，他沒法跟任何一個人說真心話，除了死去的伙伴。

……

1686年，陳舟迎來了他的52歲生日。

這一天，島上照例舉辦了盛大的慶典，隔著老遠都能聽見沸騰的人聲。

昔日那個用木板鋪成的小碼頭早就換了模樣，平坦的石板路和各式磚房排成幾條街道，從遠方駛來的船只停靠在港口，高高的桅桿仿佛一片森林。

人們穿著各式服飾穿行在街道間，小販的叫賣聲，年輕情侶的嬉笑聲，行人的說話聲不絕于耳。

沙灘上有炊煙升起，正有人在點燃的炭火烤爐旁處理新鮮海魚，調(diào)料的香味兒隨風飄揚。

工廠內(nèi)蒸汽機隆隆作響，加班的工人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在節(jié)假日工作，他們將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

盡管島上的原住民這些年都靠著工作和對外貿(mào)易獲得了不菲的收入，但為了子女考慮，有些勤勞的人還是會更加努力地奮斗。

……

從高處向下俯瞰，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一條五顏六色的長龍。

這長龍穿梭在略顯稀疏的森林中，自碼頭、工廠和其他幾個居民區(qū)出發(fā)，繞過農(nóng)田，匯聚成長河直奔神廟。

那個曾經(jīng)無人知曉的“王靈官”，這些年隨著島嶼的壯大漸漸聲名鵲起。

前幾年，斑馬修建的大神廟也被棄置了，人們?yōu)檫@尊“神明”修建了更大更華麗的神廟，并根據(jù)那尊銅塑像制造了遍體鎏金的新神像。

與此同時，王靈官也被賦予了新的職能——

所謂海神、雷神、戰(zhàn)神，乃至財神、酒神、愛神，似乎祂已成為無所不能的真正神明。

陳舟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穿上那身鐵浮屠，主持祭祀了。

鐵浮屠放在工廠的儲藏室內(nèi)，早就落滿了灰。

除了少數(shù)島民，很少有人能想起首領(lǐng)出現(xiàn)在祭祀現(xiàn)場，穿著一身漆黑盔甲那英武的模樣。

更無幾人知道島上的節(jié)日是如何制定的，島上的第一次祭祀又是怎樣的場面。

甚至有人已經(jīng)遺忘了島嶼真正的統(tǒng)治者，他們只知道大名鼎鼎的星期日、星期六和其他高官。

生活太過忙碌，他們幾乎無暇顧及其他事情，只能將視線集中在衣食住行上，集中在積蓄與后代上……

……

就在這熱烈的節(jié)日氛圍中，遠在果樹山谷深處，那幽靜的莊園卻罕有人聲。

打掃干凈的莊園后山坡上，小巧的墳包又多添了幾座，一座座用大理石雕琢的墓碑矗立在綠地間，上面刻著墓主的名字。

陳舟就躺在這綠地上，臉上灑滿了陽光穿過樹葉那零碎的剪影。

他身旁是來福的墓，稍遠些的地方埋葬著小灰灰和提子，再遠些是虎頭、咣當、灰球……

枕著自己的手臂，陳舟望向天空。

八月本是雨季，今天卻是個罕見的晴天，蒼穹一碧如洗，澄澈得像一汪水。

可能是操勞過度，雖然才剛過五十，陳舟的頭發(fā)卻已白了大半。

陽光有些晃眼，使他瞇起了眼睛。

盡管如此，他那衰老得經(jīng)受不起刺激的眼還是被曬得擠出了幾滴眼淚。

就這樣躺在山坡上，睡著了似的，陳舟不去想島上的所有煩惱和喧鬧。

他沉默了很久，終于緩緩側(cè)過身子，望向來福的墓碑，夢囈一般說道。

“我要走了，來福。”

說著陳舟伸出胳膊，用生出些許老年斑的，皮膚松弛的手碰了碰堅硬的墓碑。

“我要回到我的故鄉(xiāng)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也沒辦法再陪你說話了。”

大理石受到陽光照耀，表面溫度比人體溫稍高，摸起來很溫暖，但上面并沒有毛發(fā)，即使陳舟閉上眼睛，也無法將其想象成來福。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我知道你嫌鸚鵡吵，就沒帶它們來。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我想你知道的，從前每次我過生日的時候你都很開心，畢竟你能吃到好飯菜嘛！

但是這幾年過生日，我并不開心，今年尤其難受。”

“其實我并不怕衰老，也沒那么畏懼死亡，我只是覺得心里發(fā)堵。”

陳舟坐了起來，靠著墓碑望向他的莊園，望向那一片茵茵綠意。

“我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沒有什么宏大的志向，沒指望過在這里建立‘烏托邦’或是什么‘天堂島’。

可能是我老了，可能是我沒跟著這個世界一起改變，我發(fā)現(xiàn)我熟悉的那些人都開始變得陌生了。

從前我總覺得我的某些部分已經(jīng)融入了這個時代，融入了這個世界。

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終究不屬于這里，無論是我的存在，還是我的思想，我的觀念……”

“來福，你可能永遠都無法理解這種感覺。

不過這樣最好，我希望你一直做無憂無慮的小狗。”

再一次摸了摸墓碑，就像撫摸來福毛絨絨的腦袋那樣，陳舟站起身，邁著緩慢的步伐離開了山坡。

這個漫長的挑戰(zhàn)終于走到了盡頭，長達10300天的倒計時只剩最后三位數(shù)字。

他已經(jīng)跟最好的朋友做了告別，現(xiàn)在，唯一值得他牽掛的只有那些“最熟悉的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