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濱遜漂流記開始 第三章 巖灘

風(fēng)刮了整整一夜。

直到拂曉之前，那不絕于耳的呼嘯才減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聲。

來到孤島的第一晚，陳舟睡得并不安穩(wěn)。

他接連不斷地做著光怪陸離的夢，過往從記憶深處鉆出來，以支離破碎的形式在腦海中播放，或是悲傷的，或是痛苦的，或是恐懼的……

于是陳舟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醒來，睡眠也被裁剪成了碎片。

對一個疲憊的人來說，這樣的睡眠質(zhì)量顯然非常糟糕。

受睡眠質(zhì)量的影響，陳舟的情緒在一次次蘇醒后變得愈發(fā)暴躁，他甚至想睜著眼睛熬到天亮。

好在他的大腦始終保有一絲清醒。

殘存的理智提醒陳舟，如果他徹夜不眠，明天困頓的身體和萎靡的精神將會大大加劇登船的風(fēng)險，乃至奪去他的生命。

生存的壓力迫使陳舟冷靜下來，他只能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艱難入睡。

天剛蒙蒙亮，陳舟被尿意喚醒。

他仍保持著上次入睡時的姿勢，倚靠著樹干，半坐半躺。

這個姿勢雖然不利于休息，但視野良好，能在遇到突發(fā)狀況時快速起身，可以給陳舟增加一些可憐的安全感。

睡眠不足導(dǎo)致陳舟的腦仁兒一陣陣刺痛，那些殘破且混亂的夢像一只只聒噪的烏鴉在腦海中徘徊，而冒煙的嗓子又將他拽回了現(xiàn)實。

打了個哈欠，陳舟扶著樹緩慢站起，走到一旁放水。

排泄后的愉悅感稍微沖淡了身體的不適，系好腰帶，陳舟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眼天色。

昨夜密布的陰云已被風(fēng)驅(qū)散，太陽還未升起，海天不分界線，泛著寧靜且純粹的蔚藍，繁星點綴著天幕，像一顆顆碎鉆陷在絨毯中。

點點星火之間，一輪渾圓的月亮揮灑著皎潔的光華，為海灘籠上了一層銀色輕紗。

密林傳出蟲鳴鳥叫，有海鷗自林中飛出，貼著起伏的海水滑翔，很快消失在視線范圍。

涼風(fēng)拂在臉上，這氣氛，說不出的靜謐，襯著冷清的天光，空蕩蕩的沙地海洋，又使人心底憑空生出幾分悲戚。

“真漂亮?！?/p>

陳舟喃喃自語，由衷地稱贊著。

澄澈的月空有種未經(jīng)現(xiàn)代工業(yè)玷污的美，使他想起了兒時的家鄉(xiāng)，想起了夏日涼爽的傍晚，坐在小院中依偎著姥姥聽故事、數(shù)星星。

那段時光是多么快樂，快樂得仿佛世上沒有任何煩惱。

如今身在異時空，他不由得感到故鄉(xiāng)雖然變得比任何時候都遙遠，可又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親切、更清晰、更令人懷念。

陳舟不知道，1659年的9月30日是農(nóng)歷順治十六年的八月十五。

中秋節(jié)，正該是闔家團圓賞月觀燈之時，他卻“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露宿孤島，在這里忍饑挨餓捱到天明。

咽一口唾液濕潤渴得發(fā)緊的嗓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陳舟解開繩結(jié)，取下了昨晚捆在樹上的衣物。

從抵達孤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湯水未進，腹內(nèi)的灼燒感和干巴巴的嗓子提醒著他，必須盡快補充一些淡水，最好再找些食物墊墊肚子。

陳舟自認(rèn)為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和魯濱遜的差距有多大。

魯濱遜十九歲登船，自那以后常在海上漂泊，曾經(jīng)駕著小艇沿非洲海岸線逃離摩爾人領(lǐng)地，他是個經(jīng)驗豐富且常年從事體力勞動的水手，是個水性極佳的冒險者。

而陳舟，在來到孤島前，他從未近距離接觸過大海，從小到大只在鄉(xiāng)間的河塘里偷著游過幾次野泳，說是半個旱鴨子也不為過。

而且作為一個常年在水泥廠看管維護設(shè)備的現(xiàn)代人，他的身體早就糟爛了，同飽經(jīng)風(fēng)浪洗禮的魯濱遜相比，他的耐力和體能肯定要遜色許多。

在同樣的身體狀況下，魯濱遜能做到的事，他陳舟未必能做得到。

因此，如果不補充水份，吃點東西，憑他這副身板，多半就得淹死在海里。

但人已經(jīng)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那艘船，不得不登。

在沒有選擇權(quán)的前提下，陳舟只能盡最大努力調(diào)整狀態(tài)，多積攢的每一分體力都能增加登船的成功率。

至于荒島上未煮沸的水是否有寄生蟲和細菌，飲用后是否會導(dǎo)致痢疾，他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畢竟他既沒有盛水的器皿也沒有生火的工具，就算有盛水的器皿，指望他這個毫無野外求生經(jīng)驗的人在潮濕的樹林成功生起火無疑是天方夜譚。

看過幾期挑戰(zhàn)荒野，總不至于真把自己當(dāng)貝爺。

而且疾病只是潛在的威脅，登不上船，麻煩可就多了去了。

陳舟想的很明白，把衣物搭在肩上，正要出發(fā)，他眼珠突然一轉(zhuǎn)，隱約記起原著中似乎提到過魯濱遜登島后喝了些水。

于是忙從兜中掏出那本《魯濱遜漂流記》，在淡淡的月光下仔細翻看著登島后的細節(jié)。

很快，他找到了關(guān)于水源的部分。

書中所述，魯濱遜從登島處出發(fā)，沿岸行走約莫1弗隆便找到了淡水。

頁腳處貼心地注釋著：弗隆，長度單位，1弗隆約等于0.2公里，也就是200米。

不過作者沒有著重筆墨描寫魯濱遜尋找淡水時具體的行進方向，也沒有描寫那水源是河流還是泉眼，但起碼肯定了附近存在淡水的事實。

陳舟想了想，200米不算太遠的距離，哪怕?lián)淞藗€空再折返回來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和體力。

他估摸自己休息的地方應(yīng)該和魯濱遜登島的位置大差不差，索性從捆衣服的小樹開始沿著海岸徑直向前走。

群山的剪影映在晨曦灰白的光色中，郁郁蔥蔥的森林黑壓壓地從略顯平整的山頂延伸至山腳，啟明星高懸于峰側(cè)，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座注視著海岸孤單的行人。

沙灘光禿禿的，一眼望去只有淺黃色的沙礫和被潮水沖上來的海草與貝殼，沒有椰子或是其它陳舟希望見到的水果。

漸變成土壤的濱海地帶同樣看不到低矮的草本植物，就連樹木也營養(yǎng)不良似的，稀疏地插在地上，枝條亂糟糟的糾纏著，使它們酷似一群食不果腹蓬頭垢面的乞丐。

兩只小鳥便棲息在這雜亂枝條間，它們畏懼陳舟的腳步聲，緊挨著縮成一團，待到確認(rèn)穿過樹林的“怪物”對它們沒有威脅，才謹(jǐn)慎地探頭探腦，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然而它們不曾注意到，身后有只灰褐色的大貓已經(jīng)躡手躡腳地尾隨了許久。

它始終低伏著腰身，就連耳朵都貼緊頭皮，行動間悄無聲息，待距離縮短，便猛地竄出去，探出前爪勾住了選定的獵物，隨即身體彈簧般一松一緊，一按一銜，便鎖定了小鳥的脖頸。

被咬住的鳥兒自然不肯放棄性命，撲棱著翅膀奮力掙扎，頓時羽毛紛飛，血染貓口，卻無濟于事。

僥幸生還的另一只小鳥驚恐地鳴叫著，發(fā)足狂奔，“蹭”地一下鉆進了陳舟身旁的枝條中，嚇得陳舟慌忙轉(zhuǎn)身，迅速拿起肩上衣物捆成的布袋準(zhǔn)備應(yīng)敵。

月光明亮，穿過纖細的樹梢打在林地上，使陳舟看清了身后慘案的制造者。

那貓臉上沾著淺白色鳥毛，膽量頗大，圓瞪著綠幽幽的眼睛，即便被體型遠大于它的陳舟盯著也不顯慌張，只是緊咬著戰(zhàn)利品，喉管中不斷擠出嗚嗚的警告聲。

見嚇自己一跳的罪魁禍?zhǔn)拙谷皇侵回垼愔劬o縮的心總算放松下來，但他也沒有因為這貓體型小而產(chǎn)生輕視，仍然就近折了根細長的樹枝揮動著驅(qū)趕。

“去，去！”

樹枝還沒揮舞幾下，那貓就叼著鳥兒伶俐地一躍，攀上樹干后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突如其來的捕殺將陳舟所剩不多的渾噩也給沖散了，擔(dān)心林中還有什么野獸，他又找了根更結(jié)實更長的木棍護身，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前行。

沒走多久，遠遠地，有潺潺水聲傳來，陳舟聽見，臉上不禁浮起幾分喜意。

幸運女神總算眷顧了他，沒讓他白白受到驚嚇，也沒讓他走冤枉路。

加快步伐，穿過樹林，地勢隨緩坡向下，抻出一塊平坦寬闊的巖灘。

這個時間，海潮似乎已經(jīng)退去，只余一層滲不下的淺水蒙在灘地上，隨浪涌動。

大小不一的巖石或是披著泥漿，或生有苔蘚，或掛著海帶海藻，或吸附著貝類和藤壺，形貌各異，像棋子一樣分布在淤泥中。

許多不知名的小蟹橫著身子爬行，將縱橫交錯的痕跡勾勒在“棋盤”上，黝黑的灘地間，隨處可見微微突起的氣孔，蝦蛄與蟶子鉆出來的孔道幾乎鋪滿了整個巖灘。

灘地上游，地勢漸高，緩坡形成的低谷樹林中淌出一條銀燦燦的玉帶，攜著悅耳的嘩嘩聲，奔向亂石灘，與海水交融。

清冷的風(fēng)吹來，將水的涼意和蝦蟹的腥氣帶到陳舟臉上，他遙望著巖灘，內(nèi)心按捺不住地雀躍了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發(fā)源自島內(nèi)的淡水河。

在海島上，淡水無疑是最寶貴的資源，而流動的活水又比死水干凈得多，能夠大大降低腹瀉的風(fēng)險。

只是遠遠望著河水，陳舟便感覺渴意消解了許多，內(nèi)心的不安和焦慮也被沖淡了一些。

控制住跑下山坡的沖動，陳舟不急不緩地邊走邊觀察巖灘附近的環(huán)境。

從島內(nèi)沖刷下來的土壤與河流共同滋養(yǎng)了這片土地，緩坡上綠意盎然，長滿灌木，矮草叢生，各色野花掛著露珠競相開放，在輕柔的月光下爭奇斗艷。

隨著陳舟蹚過草叢，不斷有受驚的小蟲和在灌木中筑巢的鳥兒躍出，此起彼伏的蟲鳴也降了調(diào)子。

正如這片澄澈的月空，整座孤島就好似一位未經(jīng)人事的處子，她身上的一切都保持著最原始的風(fēng)貌。

在現(xiàn)代社會，想找到這樣的地方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海拔8848的珠穆朗瑪峰頂，都被人類留下了無數(shù)印跡。

陳舟卻絲毫未覺得這里有什么寶貴之處，他踏著這片堪稱“奢侈品”的綠地，幾分鐘后抵達了河畔。

暴風(fēng)雨剛過去不久，潮氣甚重，擾人的蚊蟲難得清靜。

河畔的土壤存有積水，松軟且潮濕。

為了保護腳上這雙不可再生的鞋子，陳舟不得不扔掉木棍，拎著鞋赤足行走，徑直踏進了河中。

初晨的水涼而不寒，流速緩慢，泡著小腿舒服極了，幾乎讓陳舟產(chǎn)生了游一圈的念頭，不過最終還是渴意占據(jù)了上風(fēng)。

于是他稍微彎著腰，用左手高舉著衣物和鞋子避免沾濕，右手?水送入口中。

清涼的河水潤澤了喉嚨，渴意剎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直教陳舟覺得清爽怡人。

喝了幾口水仍不過癮，他又順便洗了個臉，讓大腦徹底清醒清醒。

找到穩(wěn)定的淡水資源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陳舟隨便一想就能列出數(shù)條好處。

譬如說淡水河兩岸坡地適合開墾種植莊稼，灌溉方便不說，河中還有魚蝦螃蟹，可做長期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憑他一個人的飯量，河鮮海貨吃到死都吃不完。

河畔的灌木中有許多鳥類筑巢，繁殖季節(jié)能掏鳥蛋吃，若有機會，還能馴服一些親近人的鳥兒飼養(yǎng)，在孤島上，禽肉和蛋類顯然是優(yōu)質(zhì)安全且美味的蛋白質(zhì)來源。

河流本身也是一種資源，或許可以設(shè)計一輛水車磨坊用于研磨谷物甚至進行谷穗脫粒，對于機械設(shè)計制造及其自動化專業(yè)的陳舟來說，這或許要花費不少力氣，但并不是做不到。

至于河溝里的淤泥、河沙，可以制陶也可以燒磚，能充當(dāng)重要的建筑原料，只過去了一晚，陳舟還記得貼吧那些所謂“景德鎮(zhèn)大師”的經(jīng)驗之談。

而且以陳舟并不專業(yè)的眼光來看，這片巖灘與海相接，地勢平坦水流舒緩，如果掌握好漲潮退潮的時間，充當(dāng)臨時碼頭應(yīng)該沒問題，可以卸載從船上搬下的貨物。

當(dāng)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夠成功登船，并造好那艘榫卯結(jié)構(gòu)木筏的前提下，目前這還只是個美好的幻想而已。

不過幻想雖然虛幻，卻能讓人燃起斗志，哪怕是個無法企及的目標(biāo)，只要抱有希望，也能一步一步愈發(fā)接近它。

給自己畫了張大餅，陳舟擦擦嘴角，慢慢悠悠地上了岸。

灌了半肚子涼水，走路仿佛都能聽見胃里嘩啦嘩啦的晃蕩聲。

渴意自然是瓦解了，連帶著餓意也暫時消散，踩倒一片矮草，坐在柔軟的綠地上，鼻中盡是花草的芬芳。

只在這一刻，陳舟覺得前所未有的舒坦，索性往草地上一躺，枕著衣物睡了個回籠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