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凝成的巨大龍首潰散后,破敗的柴房里只剩下濃重的水腥氣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油燈的火苗在冷風(fēng)中掙扎著跳動,映照著袁守誠驚魂未定、枯槁如鬼的臉和陳光蕊緊鎖的眉頭。
“他……他真走了?”
袁守誠探頭看向門口,確認(rèn)那恐怖的壓力徹底消失,才長吁一口氣。
他渾濁的眼睛立刻轉(zhuǎn)向陳光蕊,帶著急切和強烈的狐疑,
“陳狀元!你……你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人曹官,所以才跟那蠢龍打了包票?你可別是哄騙他……也別哄騙貧道……”
他的聲音尖利起來,透著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和更深的不安。
龍王被氣走,涇河水族這條線幾乎斷了,若陳光蕊再是空口白話,他就真被坑慘了。
陳光蕊平靜地抬眼,目光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袁守誠的慌亂,
“真的。人曹官,就在長安城內(nèi)。我已知道他是誰。”
“你知道,那人曹官是誰?!”袁守誠猛地直起身子。
陳光蕊卻只是輕輕勾了下嘴角,避開了名字,
“時機未到,說不得。”
“你!”袁守誠氣得直跺腳,剛才的恐懼被一股邪火沖散,他枯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濃重的質(zhì)疑,
“休得妄言!這方天地間,我這一脈以斬斷仙緣為代價,專司窺測天機、撥弄命理!連天界仙官都未必能看清的迷障,我輩尚可拼死窺得一線!貧道耗盡了手段都算不出那‘人曹官’的半分影子,你?你一介身纏死劫的凡人狀元郎,初到長安不過數(shù)日,憑什么能找出來?說出去誰信?!”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亂飛,與其說是逼問陳光蕊,不如說是用師門的神通來強行安慰自己,否定陳光蕊的話。
畢竟,若陳光蕊真能辦到他辦不到的事,那對他賴以生存的信念是極大的打擊。
陳光蕊看著色厲內(nèi)荏的袁守誠,臉上并無被質(zhì)疑的慍怒,反而有一種洞悉其心緒的淡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嘲,“你不信?”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那便罷了。天色不早,我該走了。”
說罷,他不再理會急得跳腳的袁守誠,徑直推開那扇被龍王撞得有些歪斜的木門,身影沒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走出小巷,外面街道清冷了許多,但仍殘留著日間喧嘩的余燼。陳光蕊心中盤算著下一步如何破那更近更兇的桃花劫,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喚他,
“陳狀元?”
陳光蕊回頭,昏黃的燈籠光下,站著的正是兵部尚書李靖。
只是他今日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臉上寫滿了揮之不去的愁容,全無昨日在街頭那份“仔細(xì)想想”的偽裝,只剩下真實的疲憊和憂慮。
“李將軍。”
陳光蕊拱手。
李靖快步走近,長嘆一聲,開門見山,
“唉!陳狀元,你是剛做官,還不懂這官場風(fēng)刀霜劍的厲害!非要靠近那魏主簿,現(xiàn)在好了,魏征魏主簿那奏疏一遞上去,算是捅了馬蜂窩了!”
“哦?魏主簿的奏疏上了?”
陳光蕊不用打聽奏疏的具體內(nèi)容,也知道魏征要說的是什么事?
在他看來,以魏征謹(jǐn)慎的性格,應(yīng)該要再過一些日子,事情有十足的把握了,他才上這么奏疏呢。
看來是這兩天,秦王府的舊臣給的壓力太大,讓他不得不出手了。
李靖他煩躁地搓了搓臉,聲音壓得很低,
“那些秦王府出來的舊勛重臣,今兒個直嚷嚷了一天,句句都在指桑罵槐!說什么舊太子余孽不安分,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妄想插手軍務(wù)、動搖國本!字字句句都指著魏征!那姓房的嘴巴刁鉆,姓長孫的更是笑里藏刀,話里話外都在暗示魏征禍國殃民……照這架勢,魏征要倒大霉,接下來……”
他語氣一頓,臉上憂色更重,
“接下來……怕就該輪到我了”
李靖的擔(dān)憂溢于言表,他現(xiàn)在是真的害怕自己被秦王府舊臣清算。
畢竟清算完隱太子的那些人,就是他這種中間派了。
陳光蕊聞言,臉上神色卻無甚波瀾,只是淡淡開口,
“李將軍,盡管放寬心。天塌不下來,你,不會有事。”
他語氣中的篤定讓李靖愣了一瞬。
隨即,李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嘴角扯起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
“放寬心?陳狀元吶,你到底年輕氣盛,不知深淺!這官場傾軋,一旦開了頭,便是血雨腥風(fēng)!那些人的手段,絕不僅僅是打罵幾句這么簡單!動輒就是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這顆腦袋,在他們眼里……分量未必有多重!”
他看著陳光蕊平靜的臉,只覺得這新科狀元要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要么就是根本沒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陳光蕊沒有過多解釋,只是道,
“回驛館再說吧。”
李靖看著陳光蕊這副淡定的樣子,莫名地心頭稍安了一點,只得跟著他往驛館方向走。一路無話,李靖猶自憂心忡忡。
剛踏進(jìn)驛館小院,李靖正準(zhǔn)備開口再訴說自己可能的處境,眼睛卻猛地瞪圓了。
院中那棵老樹下,赫然站著一個人!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青布官袍,背脊挺得筆直,面容枯瘦而嚴(yán)肅,眉頭緊鎖似在沉思,不是魏征又是誰?!
“魏……魏主簿?!”李靖失聲叫道,完全沒料到會在這里遇見魏征,更沒想到他這個時候會在驛館等著他們。
魏征被李靖的聲音驚醒,轉(zhuǎn)過頭,目光先掠過李靖那張寫滿震驚和愁容的臉,眉頭下意識地又?jǐn)Q緊了一分。
但緊接著,他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睛,猛地釘在了李靖身旁的陳光蕊身上!
幾乎是同一瞬間,魏征眼中爆發(fā)出兩道如同實質(zhì)的精光!帶著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巨大沖擊后強行壓下的狂喜!
是他!兵部尚書李靖!
陳狀元僅僅用了一天?不,或許就在昨夜自己離開驛館后,他竟真的在如此危急關(guān)頭,找出了這位既能避開秦王府舊臣掣肘、又擁有征討突厥能力的將軍?
自己之前怎么沒想到?
李靖!對,就是李靖!
他既有極大的能力在身,又有足夠威望,更關(guān)鍵的是一直低調(diào)冷眼旁觀,在新太子眼中反倒成了可以平衡秦王府那些功勛的重要棋子!這正是最合適的人選啊!
魏征強壓下心頭的滔天巨浪,但眼底那份震驚和對陳光蕊那近乎妖孽般“辦事能力”的駭然,卻是怎么都掩飾不住。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李尚書,陳狀元,你們回來正好。老夫今日已將那份奏疏……”
他看向李靖,眼神意味深長,“……呈遞上去了。”
“奏疏?什么奏疏?”
李靖完全被搞懵了,直接裝傻,這個時候可不能接話,
因為奏疏那事,你都被秦王府針對了,現(xiàn)在跟我說這個干嘛?要拉我下水?
此時的李靖恨不得捂著耳朵轉(zhuǎn)身就跑,我不聽我不聽,什么都不要告訴我!
“就是……”
魏征此時心情大快,越想越覺得李靖就是征討突厥的最佳人選,所以他要把自己奏疏的想法細(xì)細(xì)說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炸雷,
“魏征!!直娘賊的魏老倌!!給俺滾出來!!”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如同颶風(fēng)般撕裂了驛館的寧靜!院門轟的一聲被重重撞開!
一個鐵塔般的雄壯身影,裹挾著沖天的怒火和濃烈的酒氣,像一頭狂暴的棕熊直撲進(jìn)來!手中那柄標(biāo)志性的宣花大斧雖未出鞘,卻已被他單手高高掄起,帶起的風(fēng)聲都透著懾人的狂怒!
來人豹頭環(huán)眼,正是魯國公程咬金!
他一步踏入院中,那雙布滿血絲、瞪得滾圓的牛眼,如同探照燈般瞬間死死鎖住了站在樹下的魏征!嘴里還在罵罵咧咧,
“好你個酸腐老賊!竟敢在朝堂上捅老子刀子?!今日不給你開瓢讓你知道馬王爺幾只眼,俺老程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