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與十七 第四章

1938年的冬天，河灘上那片枯草最多的地方，還是如往年一樣，在雪花飄下來的一開始，就先比別處白了。

日本人又來了，還是那幾輛汽車，還是那個劉副官，還是那個塬田本治。

他們收到消息，說在大清河西邊有一支游擊隊，破壞了鐵路和公路，領頭的叫永田。

才好起來的李高被抓了，這次土命娘也沒能幸免。

兩個人都被綁起來，吊在村口的大槐樹上。

塬田本治沒如上次一樣裝和藹，他強行拉著小土命的手走到大槐樹不遠處。

“你家里來過外人沒有？”

塬田本治問。

土命搖頭：“沒有！”

塬田本治說：“小孩子不能說謊話，不然會有懲罰的。”

他再問：“你家里有過外人來沒有？”

小土命還是搖頭：“沒有！”

塬田本治說：“看來你不想說真話。”

他讓人把土命爹娘身上潑了汽油，一把火點了，人在大槐樹下燒，大槐樹燒焦了半邊。

塬田本治還記得土命，記得土命爹娘。

也記得老毛子。

他一招手，讓人把老毛子帶了過來。

“河西有一支敢反抗大日本帝國的游擊隊，你知道嗎？”

塬田本治問老毛子。

老毛子往燒著的尸體那邊看了一眼，然后回答說知道，還知道那個游擊隊領頭的叫永田。

村子里的人這次沒有低下頭，他們全都憤怒的看向老毛子。

老毛子說：“沒有人比我知道的最清楚，我一直都在村外溜達，趙寶庫知道的，我最不愿意在村里待著。”

塬田本治看向趙寶庫，趙寶庫臉色難看的要命。

塬田本治：“誰跟你說的？”

老毛子說：“我要是說了，你怎么獎勵我。”

塬田本治笑呵呵的說：“你只要告訴我那支游擊隊藏在什么地方，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老毛子指向燒焦了的土命爹：“他家里強占了我一壟地！”

塬田本治突然臉色就變了：“你要是敢說謊話，我就殺了你！”

老毛子搖頭：“我從來都不說瞎話，從來都不說。”

塬田本治：“你說吧，你的地我會給你。”

老毛子說：“我說之前得讓他們承認，是李高占了我家的地。”

塬田本治猶豫片刻，點頭答應。

老毛子走到大槐樹近處，抬頭看著掛在那的李高夫妻。

然后他面對所有村里人大聲說話。

“旺生不會數錯的。”

老毛子說：“當年土命爹和我爹一起開荒，說好了的，他爹開的荒地，開出來一壟就放一個石頭，我爹開出來的荒地，開出來一壟就插一根棍子。”

“他爹耍滑，把我爹插的棍子拔了然后放石頭，就說是他爹開的，我爹不慣著他爹，然后他爹就在村里說是我爹跋扈。”

“村子里人風言風語，你們都跟著說，我從來都不說瞎話，你們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和李高是一塊長大的我不會冤枉他。”

土命忽然跳起來，朝著老毛子臉上啐了一口吐沫。

老毛子沒躲開。

趙寶庫說：“那事，你爹說他爹耍滑，他爹說你爹耍滑，這事誰能說清楚？老的我不敢說有錯誰沒錯，但你要說李高占了你一壟地，我不信！”

老毛子：“旺生數過的，旺生不會錯。”

趙寶庫：“旺生就不會數錯了？！”

老毛子：“旺生不會數錯，沒有人比旺生聰明，李高的兒子土命也不如旺生。”

趙寶庫想說可旺生死的早，終究忍下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忍下了。

他只說了一句：“人都死了，你就不能放下了？”

老毛子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們認不認那一壟地是我的。”

趙寶庫說：“我是保長，我認不了，李高死了，兩口子都死了，那地是土命的，一尺你也別想搶！”

老毛子：“我不搶土命的，可那一壟地就是我的。”

趙寶庫說：“你敢動土命的地，李高兩口子做鬼也要咬死你，土命也要咬死你！”

老毛子：“輪不到鬼咬死我，也輪不到土命咬死我。”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向塬田本治：“我想淹死那個小畜生，你讓我淹死他，我就帶著你找游擊隊。”

塬田本治眉頭皺起來：“你在跟我說什么？你要說就說游擊隊的事，其他的事，你不要跟我啰嗦。”

老毛子：“只有我知道，你不聽我的我就不告訴你，你殺了我也不告訴你。”

塬田本治思考片刻，似乎是不想費事，又像是想看看好戲：“劉副官，你帶人跟著他！”

劉副官答應了一聲，帶上幾個黑白皮子跟著老毛子走。

老毛子二話不說，拎著土命的衣領就往河邊去。

土命拼了命的掙扎，村里人都在撕心裂肺的罵著，趙寶庫想攔，卻被黑白皮子踹翻。

冬天，河邊，那片枯草都比別處高些。

旺生就是在這出溜進河里的，沒能上來。

塬田本治也出現在不遠處河堤上，他也想看看這個老毛子到底是想干什么。

老毛子把土命拎過來，按在草叢里。

土命在罵街，把他十歲之內所能知道的臟話都罵了。

老毛子不理他，只是聽著他由著他罵。

劉副官有些不耐煩：“要弄死就趕緊，你還耽誤什么？”

老毛子忽然回頭說：“你們幫我找個繩子來，我得捆著他，不然淹不死。”

劉副官都打了個寒顫，第一次覺得這個不起眼的老百姓有些嚇人。

老毛子見沒人動，就自己拔那些枯草扭了一根粗糙繩子出來，他按著土命的手腳綁上。

土命掙扎，老毛子面無表情。

等他把土命綁好了，他忽然聲音很低的說了幾句話。

“旺生死的那天，你每年都偷家里雞蛋去那凹子里放下，你是想給旺生吧？以后不用來了，旺生說過你水性比他好，下去別慌，扯斷草，潛一會兒，然后從水下往河西游，去邯鄲太行山，找八路軍，當兵回來報仇，我和貨郎說過話，他說八路軍是好兵，在太行山。”

老毛子一把將土命推進水里。

這個看似老實巴交的村里人掐著腰在河邊站著，嘴里還在罵。

他說你要是露頭我就砸死你。

劉副官有些怕。

日本人卻在笑。

塬田本治等老毛子回來，問他游擊隊藏在哪，老毛子說我帶你去，我在河邊見過，你得把人都帶上。

塬田本治招呼人都跟上，村子里沒了日本兵。

老毛子站在河堤上回頭看了看村子的方向，然后擺了擺手。

村里人都在罵他，要多臟有多臟。

可趙寶庫卻在想，老毛子那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讓他們跑？

他馬上就對大伙喊話，他說老毛子肯定是想把日本人引走讓大家跑。

大家都不信。

可大家開始跑了，有的人直接跑，有的人回家去收拾東西，趙寶庫一個勁兒的催。

老毛子順著河堤一直走，走了很久，塬田本治感覺到不對勁。

他讓人把老毛子抓過來問，到底知不知道游擊隊在哪兒。

老毛子覺得村里人應該都跑了，但他還想拖延一會兒，他說知道，再走幾里就到了。

塬田本治不信他了，讓人按著老毛子，他抽出那把軍刀：“你要是敢說謊話，我現在就把你砍死。”

老毛子笑了，他說：“我這輩子就說過一句瞎話。”

他說：“根本就沒有游擊隊，那都是我編出來的，游擊隊當頭的叫永田，也是我編的，我就想讓你們弄死李高一家，你弄死他們了，我還親手弄死他兒子了，我出氣了。”

塬田本治氣急，一刀就砍下來老毛子的右手。

老毛子疼的罵娘。

“都是我編的！”

老毛子一邊罵娘一邊喊：“沒有游擊隊，沒有永田，但那一壟地就是我家的！”

塬田本治砍掉了老毛子的人頭。

回到村里的時候，日本人發現村里人都跑了。

過了幾天，劉副官托人找到藏在親戚家的趙寶庫，告訴他說日本人要嘉獎村里人。

因為老毛子提供的消息找到了游擊隊，成功把游擊隊都殺了。

趙寶庫信了。

日本人開著汽車到村口，停在那棵半死的老槐樹下。

車上裝著大米，一袋一袋的碼在那。

趙寶庫先回來的，日本人讓他去把村里人都找來，領大米。

趙寶庫不去，劉副官給了他好幾個耳光。

趙寶庫去了，村里沒有一個人來領大米。

塬田本治說，領了米，縣里的人都知道你們是模范村，是良民村，以后沒人敢惹你們。

趙寶庫不說話。

塬田本治還說，你不讓他們領，我就說窩藏逃兵的人是你，是你害死那些人的。

趙寶庫還是不說話。

日本人用槍逼著村里人都到村口來，讓所有男人都去搬大米。

沒有人動。

塬田本治隨即下令，把村子里的所有男人都殺了，除了趙寶庫。

他站在磨盤上說，趙寶庫是良民，沒有他，女人孩子也都得死，因為趙寶庫提供了游擊隊的下落，所以他是大好人。

趙寶庫還是沒說話，村里人都看他，他沒有低頭。

第二天，趙寶庫吊死在了大槐樹上。

村子后邊有個土坑，死的人都被日本人丟進那個土坑里不準掩埋，就任憑風吹日曬。

趙寶庫的尸體也被扔了進去。

他們先后變成了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