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戰(zhàn)之讖語 第10章 佛座血賬

青國歷一八二三年的夏，天空仿佛被撕開了口子，黑云裹挾著雷霆自太行山后翻涌而來，晝夜不息地傾倒下足以淹沒世界的雨水。

永濟(jì)河這條溫馴了百年的血脈終于掙脫束縛，渾濁的浪頭裹挾著樹木、屋梁、牲畜的尸骸，化身滅世的巨獸，狠狠撞向兩岸堤防。

那些耗費(fèi)了金山銀山、奏報(bào)里堅(jiān)不可摧的堤壩，此刻卻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先是滲漏，繼而管涌噴出渾濁的水箭，最終，在一聲撕裂天地的轟鳴中，數(shù)處堤段徹底崩塌。

高達(dá)數(shù)丈的黃色水墻掙脫束縛，咆哮著沖向膏腴之地。村莊、城鎮(zhèn)、萬頃良田，瞬息淪為澤國。哭喊、求救被洪流吞沒，水面上只余漂浮的雜物和絕望揮動(dòng)的手臂，旋即又被更大的浪頭打沉。天地間，只剩洪水永恒的咆哮。

數(shù)十萬失卻家園的災(zāi)民，匯成一股裹挾著無盡悲苦的渾濁洪流，涌向帝國的心臟——帝都。

九門緊閉，城墻下黑壓壓一片，哀嚎遍野，腐尸在烈日下蒸騰出瘟疫的陰影。守城兵卒刀劍出鞘，射殺任何沖擊城門的“暴民”，帝都內(nèi)外，一片末日景象。

紫宸宮內(nèi)，新帝將染著泥污的八百里加急狠狠摔在金磚地上，玉扳指碎裂的脆響刺穿死寂。他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

“查——！”龍吟般的怒吼震落梁上積塵，“掘地三尺！永濟(jì)河堤，歲歲請(qǐng)款，竟?jié)⒂谝粓鱿难矗浚∈堑虊尾豢埃€是有人把堤壩修進(jìn)了自己腰包？！朕要看看，這千里澤國下，埋著多少碩鼠的金山！”

他淬毒般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釘在角落陰影里：“劉卿！”

神捕劉老五無聲出列，洗得發(fā)白的玄色布袍裹著枯槁身軀，倭寇島留下的疤痕在燭火下更顯猙獰。他渾濁的毒眼只盯著地上碎裂的玉屑。

“著你為暗巡使，密查河堤潰決之因！欽差范正清明面賑災(zāi)。一明一暗，一撫一查。朕要真相！”新帝聲音冷硬如鐵，“無論涉及何人，查實(shí)即報(bào)！”

他目光掠過劉老五身后的更暗處，“帶上李易。他對(duì)泥濘里的勾當(dāng)，或許比你更熟。”

劉老五深深一躬，動(dòng)作僵硬：“臣，遵旨。”

帶上李易？圣心難測(cè)，或是多一個(gè)填溝壑的泥偶。

李易被拖出臬司大牢陰濕的角落時(shí)，肩頭倭寇舊傷隱隱作痛。

劉老五只丟來一件半舊灰布褂：“換上，是條狗，也得嗅出東西。”

馬車駛出壓抑的城門，一路向西。車簾縫隙灌入的風(fēng)，水腥、腐尸惡臭越來越濃。

李易蜷縮角落，指尖摩挲內(nèi)袋里那片磨得光滑冰冷的粗布——孔不修的血、江南的黑風(fēng)、倭寇島的刀光……

所有冰冷烙印在此刻蘇醒。

越近核心災(zāi)區(qū)，景象越觸目驚心。城鎮(zhèn)只剩斷壁殘?jiān)菰邳S褐泥水里，腫脹尸體漂浮其間。災(zāi)民聚集高地，面如死灰。饑餓與瘟疫無聲吞噬生命。

偶爾有官吏在泥濘中跋涉，分發(fā)摻沙的稀粥，杯水車薪。

欽差范正清車駕浩蕩，所到之處官員跪迎，災(zāi)民叩拜“青天大老爺”。開倉放糧、設(shè)棚施粥……浮于表面的安穩(wěn)下，災(zāi)民眼中怨毒未消。

劉老五與李易避開官道，如鬣狗般穿行在潰口斷壁間。劉老五捻起斷裂堤壩夯土嗅聞，匕首刮開斷面；李易沉默跟隨，捕捉衙役臉上細(xì)微的緊張。

“這堤……豆腐渣！”潰口旁，老河工撫摸著斷面裸露的沙土碎秸，濁淚混著雨水流下，

“往年糯米汁拌青膏泥，刀砍不進(jìn)！去年加固……用的啥？沙土！爛草！”

旁邊漢子慌忙拉扯：“噤聲！讓賴大人狗腿聽見，要掉腦袋！”

賴大人？九門提督賴禮骰！去年正是他力主“節(jié)費(fèi)增效”，督修此段！

李易心一沉，與劉老五目光相撞。劉老五眼中寒光一閃。

“……羅春！交出賬冊(cè)！賴大人念你多年勞苦，或可饒你妻女性命！”兇狠聲音透著殺意。

“呸！”另一個(gè)聲音喘息憤怒，“那些被水吞掉的冤魂，誰饒過？！

這賬冊(cè)記著你們克扣工料、以次充好，把救命錢揣進(jìn)腰包！我就算死，也要送到該看的人手里！”

“找死！”刀劍出鞘聲刺耳！

劉老五眼神一厲，鬼魅般撲入！李易緊隨。

廟內(nèi)狼藉，泥塑龍王像塌了半邊。穿從九品青袍、渾身濕透的文書羅春被三蒙面人逼到墻角，身中數(shù)刀，鮮血染紅青袍。他背靠殘破神龕，死死攥著油布包裹的方物。

劉老五加入戰(zhàn)團(tuán)，鐵尺如毒蛇吐信，刁鉆致命，瞬間逼退兩人。李易抓起斷木奮力抵擋另一人。

羅春見援兵，眼中爆發(fā)生機(jī)，嘶喊：“大人！賬冊(cè)！賴禮骰貪墨河工巨款……證據(jù)在此！”奮力將油布包裹拋向劉老五！

包裹脫手瞬間，一被逼退黑衣人眼中兇光暴射，硬受劉老五一記鐵尺，反手?jǐn)S出淬毒短匕！

“噗嗤！”

毒匕沒入羅春胸膛！他身體僵直，眼中光芒熄滅，撲倒在地，黑血涌出，手指徒勞伸向空中包裹。

劉老五險(xiǎn)接包裹，戾氣大盛，鐵尺揮動(dòng)如風(fēng)，斃殺剩余二匪！破廟內(nèi)只剩血腥與雨聲。

劉老五撕開油布，幾本厚冊(cè)赫然在目。閃電光下，他快速翻看，臉上疤痕劇烈抽搐！

“空白賬冊(cè)！這是一本假賬冊(cè)！”

“走！”劉老五聲音嘶啞。

李易看著羅春冰冷尸體，血水在雨水中蔓延。那句“妻女”如冰冷毒蛇纏上心頭。

幾日間，劉老五如陰影穿梭于災(zāi)民窩棚、破敗街巷，一面保護(hù)賬冊(cè)，一面尋找羅春家眷。

災(zāi)民如移動(dòng)泥潭，尋人如大海撈針。

這日傍晚，李易獨(dú)在府城邊緣腐臭小巷搜尋。

巷口傾倒泔水桶旁，一個(gè)瘦小身影吸引了他。

七八歲女孩，破衣爛衫赤足，小臉臟污，頭發(fā)枯黃打結(jié)，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盛滿驚惶麻木與深髓悲傷。

她蜷縮墻角，抱膝如棄獸，用微弱哭腔哼著不成調(diào)歌謠：

生佛座下拜菩薩。。。

蓮花倒懸佛顯靈。。。

力士瞠目將福運(yùn)。。。

金身不壞萬萬年。。。

萬萬年。。。

悲聲如冰針扎進(jìn)李易心臟！

生佛座下。

蓮花倒懸。

力士瞠目。

金身不壞.

這……是羅春女兒羅蘭！

他強(qiáng)壓驚濤，蹲身柔聲：“小娃……你唱的……是什么？”

女孩猛抬頭，眼中驚恐如小鹿，瑟縮抱緊自己。

“別怕……”李易掏出僅剩半塊硬餅遞去，

“告訴我，誰教你唱的？”

女孩眼瞪更大！死盯餅子與李易臉，突然撲來搶過餅子瘋狂啃咬，噎得翻白眼不停。淚混餅屑污垢沖出兩道溝壑。

“娘……娘……”她狼吞虎咽，撕心裂肺哭嚎，

“娘親被壞嬤嬤搶走了…………娘親被拖走了……拖到好黑好臭樓里……天天哭……天天挨打……說她不聽話……嗚嗚嗚……娘親讓我跑……找爹爹……找青天大老爺告狀……告賴?yán)蠣敗嫠麄冇蒙匙佣汛髩巍λ篮枚嗳恕?/p>

羅蘭泣不成聲哭訴如毒刀剮李易神經(jīng)！娘親被搶，拖進(jìn)黑樓，天天挨打……被賣妓院！用沙子堆大壩！告賴?yán)蠣敚≠嚩Y骰！賬冊(cè)是真！羅春家破人亡！

怒火如巖漿沖垮理智！李易猛地站起，雙眼赤紅！“那黑樓……在哪？！”

羅蘭嚇住瑟縮，小手指巷子深處：“最……最里面……掛紅燈籠……‘暖香閣’……”

“待這！別動(dòng)！”李易低吼轉(zhuǎn)身欲沖！

“站住！”冰冷鐵鉗般手猛抓住他肩！是劉老五！

他現(xiàn)于巷口陰影，臉色陰沉滴水，毒眼翻涌警告厲色，“想死？打草驚蛇，賬本怎辦？羅春白死？！”

李易猛掙如怒獸：“那鐘氏呢？！羅蘭呢？！她們就該死？！”

劉老五手上力道更重，聲壓極低卻千鈞：“找到賬本！扳倒賴禮骰！才能救更多人！給她們申冤！現(xiàn)在去，除了多添幾條命，何用？！”

他掃過驚恐羅蘭，死釘李易扭曲臉，“小不忍，則亂大謀！跟我走！”

李易掙扎僵住，血如冰澆。他看著劉老五眼中冰冷算計(jì)，又看墻角瑟發(fā)抖、滿眼無助依賴羅蘭，巨大悲憤無力將他淹沒。他頹然垂頭，指甲深掐掌心出血。

劉老五不再言，拉起虛脫李易，對(duì)暗處使眼色。臬司暗哨如影出現(xiàn)，抱起羅蘭消失黑暗岔路。

“賬冊(cè)最后線索，” 劉老五拉李易雨夜泥濘疾行，“城西，生佛寺。”

生佛寺香火冷落，雨夜更顯破敗陰森。山門半塌，殿宇琉璃瓦閃電下泛濕冷幽光。巨大佛像昏暗燭火下低眉垂目，悲憫面容光影中模糊詭異。空氣彌漫潮濕霉味、香燭余燼，若有若無鐵銹陳氣。

劉老五與李易如幽魂避開昏睡老僧，潛入大雄寶殿。殿內(nèi)空曠，唯釋迦牟尼金身巨佛端坐蓮臺(tái)。佛像底座，巨大須彌座雕刻蓮花力士。

“‘生佛座下，蓮花倒懸，力士瞠目，金身不壞’。” 劉老五聲帶殿內(nèi)回音，目光如探燈掃須彌座。

李易緊張搜尋。忽見蓮臺(tái)側(cè)面一處浮雕：幾朵本該盛開蓮花，花瓣詭異向內(nèi)彎曲如倒垂！托舉蓮臺(tái)一力士雕像，眼瞪滾圓，似見不可思議景象，目光死死盯蓮臺(tái)底部一塊顏色略異、更光滑蓮花瓣！

“那里！”李易低呼指去。

劉老五眼中精光爆射！縱身躍上須彌座，手指光滑花瓣邊緣摸索。果然細(xì)微縫隙！指尖內(nèi)力猛摳！

“咔噠！”

輕微機(jī)括響！石雕蓮花瓣如抽屜彈開！露出黑洞洞暗格！

劉老五探手入！掏出厚油布包裹、火漆封死狹長鐵盒！

打開！幾本裝訂整齊簇新賬冊(cè)！羅春謄錄副本！

一筆筆貪墨銀兩、偷換劣料、與九門提督府管家及神秘商號(hào)交割簽字！

賴禮骰之名如毒蛇烙印盤踞！

鐵證如山！

劉老五眼中釋負(fù)厲芒閃過，賬冊(cè)入懷瞬間——

“砰！砰！砰！”

殿外，震耳欲聾霹靂巨響！非雷！火槍齊射！

密集鉛彈撕裂窗欞殿門尖嘯射入！木屑紛飛塵土彌漫！長明燈擊中熄滅！

“有埋伏！”劉老五厲喝，閃電般撲倒李易滾向佛座后！灼熱鉛彈擦過剛才位置釘入后墻！

殿門撞開！一群九門提督府親兵持燧發(fā)火槍涌入！為首身材魁梧面如重棗，眼神陰鷙狠戾——九門提督賴禮骰！他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劉老五！交賬冊(cè)！饒你不死！”賴禮骰聲如破鑼氣急敗壞。

劉老五背靠冰冷佛座，賬冊(cè)死護(hù)懷中，臉上疤痕黑暗中扭曲如活蜈蚣，眼中無懼唯冰冷嘲諷：“賴禮骰！你貪墨河工致千里澤國生靈涂炭！今日死期！”

“找死！”賴禮骰兇光暴射揮手，“殺！奪賬冊(cè)！”

親兵再舉槍！黑洞洞槍口死光閃爍！

千鈞一發(fā)！劉老五猛將賬冊(cè)拋向角落李易：“接住！走！” 同時(shí)搏命兇獸般暴起！身形化黑影鐵尺尖嘯撲賴禮骰！擒賊擒王！

“砰砰砰！”火槍再轟鳴硝煙彌漫！劉老五身影槍林彈雨中詭異扭動(dòng)，鐵尺舞烏光格擋鉛彈，身上爆數(shù)朵血花！去勢(shì)不減！

賴禮骰未料劉老五如此悍勇，眼中慌色閃過！身旁兩親兵挺刀攔截！

“噗嗤！噗嗤！”鐵尺如死神鐮刀割開咽喉！熱血噴濺！劉老五浴血如地獄修羅，撲至賴禮骰面前！鐵尺殺意直刺心窩！

賴禮骰亡魂拔刀格擋！

“鐺——！”刺耳金鐵交鳴！

巨力震賴禮骰臂麻刀險(xiǎn)脫！劉老五得勢(shì)不饒，鐵尺狂風(fēng)暴雨攻去！賴禮骰狼狽招架險(xiǎn)象環(huán)生！

李易角落接染血賬冊(cè)入手沉燙！他看一眼火槍攢射親兵圍攻中浴血困獸劉老五，一咬牙撲向側(cè)后破窗！

躍出窗口剎那——

“砰——！！！”

格外沉悶槍響！

李易猛回頭！

賴禮骰退至殿角眼看斃命！眼中瘋狂絕望，猛從后腰拔短柄燧發(fā)手銃！劉老五鐵尺將刺入胸膛瞬間，對(duì)準(zhǔn)腹部扣扳機(jī)！

如此近距離！火光迸現(xiàn)！

劉老五身如被無形巨錘擊中猛弓起！腹部炸開恐怖血洞！血混破碎皮肉翻滾！前沖勢(shì)戛止，鐵尺垂落，冰冷殺意被巨大痛楚愕然取代！踉蹌后退，低頭看汩汩冒血窟窿，緩緩抬頭死死盯賴禮骰扭曲臉。

賴禮骰被后坐力震臂麻，看血洞，臉上現(xiàn)殘忍快意獰笑：“劉老五！皇帝惡狗！跟我下地獄！”

劉老五張嘴，只涌帶氣泡血。高大身軀晃了晃，眼中光芒速黯如燼炭。轟然后倒重重摔血污金磚地！

“走——！”他殘存氣力嘶啞如破風(fēng)箱低吼。

李易只覺寒氣凍四肢百骸！最后看血泊中腹部血洞汩汩冒血?jiǎng)⒗衔澹挚椽熜ρb填火銃掃向自己賴禮骰，一咬牙抱染血賬冊(cè)撞破殘窗撲入瓢潑雨幕黑暗！

身后賴禮骰氣急敗壞怒吼火槍再轟鳴！珠彈擦耳畔呼嘯。

李易泥濘雨水中狂奔，懷中賬冊(cè)冰冷滾燙。劉老五最后倒在血泊腹開血洞畫面如烙鐵灼靈魂。臉上雨水汗水淚水難分。耳只余粗重喘息身后生佛寺喧囂漸遠(yuǎn)。

他沖出雨幕，奔向城外欽差臨時(shí)行轅方向。泥漿灌滿草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肺葉火燒般疼痛。神捕最后那聲嘶吼仍在耳中回蕩，腹部的血洞仿佛開在自己身上。

行轅轅門緊閉，守衛(wèi)森嚴(yán)。李易撲到門前，嘶聲高喊：“范大人！范大人！神捕劉大人……賬冊(cè)！賴禮骰反了！” 聲音在雨夜中嘶啞破碎。

轅門守衛(wèi)驚疑不定，為首校尉厲聲喝問：“何人喧嘩？！欽差大人已安歇，速速退去！”

李易急得目眥欲裂，高舉懷中油布包裹：“河工賬冊(cè)！神捕大人拼死奪回！賴禮骰伏兵生佛寺，劉大人重傷！大人速速……”

話音未落，轅門內(nèi)火光大亮，人影幢幢。一個(gè)身著緋紅官袍、面白微須的中年官員在侍衛(wèi)簇?fù)硐录膊阶叱觯菤J差范正清。

他臉色凝重，目光銳利地掃向李易和他手中之物。

“你說什么？劉大人重傷？賬冊(cè)何在？”范正清聲音沉穩(wěn)，卻難掩急切。

李易撲跪在地，將包裹高舉過頭：“大人！賬冊(cè)在此！生佛寺……賴禮骰帶兵伏殺劉大人，劉大人中火槍重傷，命小人攜賬冊(cè)突圍來報(bào)！大人快……”

“拿下！”一聲暴喝突兀響起，并非來自范正清，而是他身旁一名身著提督府將官服色的魁梧漢子！他眼中兇光一閃，猛地?fù)]手！

轅門兩側(cè)陰影里，瞬間撲出十?dāng)?shù)名提督府親兵，如狼似虎直撲李易和范正清！

“賴禮骰！爾敢zao反？！”范正清驚怒交加，厲聲呵斥。

“zao反？范大人言重了！”賴禮骰陰冷的聲音竟從轅門內(nèi)傳來！只見他一身戎裝，在親兵護(hù)衛(wèi)下緩步而出，臉上掛著殘忍的冷笑，“本督只是清除構(gòu)陷忠良的宵小！這賬冊(cè)分明是偽證，爾等串通一氣，意圖傾覆朝廷柱石！給我拿下逆賊范正清！奪回偽證！”

場面瞬間大亂！范正清的隨行護(hù)衛(wèi)拔刀相抗，但人數(shù)遠(yuǎn)遜于賴禮骰蓄謀已久的親兵精銳。刀光劍影，血花飛濺，慘叫聲瞬間撕裂雨夜！范正清被幾名忠心侍衛(wèi)拼死護(hù)住，且戰(zhàn)且退向行轅深處，但寡不敵眾，很快被分割包圍！

李易目眥欲裂，死死抱著賬冊(cè)，在混亂中左沖右突。一名提督府親兵揮刀砍來，他狼狽翻滾躲過，泥漿糊了滿臉。眼看另一把刀又至頭頂，他絕望地閉上眼。

“砰！”

一聲熟悉的火槍轟鳴在極近處炸響！預(yù)想的劇痛并未降臨，李易睜眼，只見那揮刀親兵眉心炸開血洞，直挺挺倒下。他猛地回頭——

雨幕中，一個(gè)身影拄著半截?cái)嗔训蔫F尺，搖搖晃晃地站著，如同血泊里爬出的惡鬼。玄色布袍浸透暗紅，腹部那個(gè)巨大的傷口被一塊撕下的衣角死死捂住，指縫間鮮血仍如泉涌。

是劉老五！

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角不斷溢出帶著泡沫的血沫，渾濁的毒眼死死盯著轅門內(nèi)的賴禮骰，另一只手中，赫然端著一支從死去親兵身上奪來的火槍！槍口硝煙未散！

“賴……賴禮骰……”劉老五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輪摩擦，“你的……死期……到了！”他艱難地抬起槍口，手指顫抖著扣向扳機(jī)。

賴禮骰臉色劇變，沒料到劉老五竟能拖著如此重傷追來！他下意識(shí)想躲，但距離太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砰！”

又一聲槍響！并非來自劉老五！

劉老五身體猛地一震！左肩胛骨處爆開一團(tuán)血花！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向前撲倒，手中的火槍脫手飛出！他重重摔在泥濘里，鮮血迅速在身下蔓延，眼中最后一點(diǎn)光芒徹底熄滅，如同燃盡的燭火。那支指向賴禮骰的槍，終究沒能擊發(fā)。

開槍的是賴禮骰身旁一名心腹親兵，槍口還在冒煙。

賴禮骰驚魂甫定，隨即爆發(fā)出猙獰狂笑：“哈哈哈！劉老五！惡狗！終究死在我前頭！給我剁了他！把賬冊(cè)搶回來！”他目光掃向李易，如同看著待宰的羔羊。

親兵們獰笑著圍向李易和倒地的劉老五。

李易看著泥血中劉老五徹底沉寂的身影，又看看懷中染血的賬冊(cè)。神捕倒下了，欽差大人被困。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再無路可退。他猛地看向賴禮骰，又看向地上那支劉老五脫手滑到自己腳邊的火槍。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草鞋傳來。

倭寇島上，被逼搬運(yùn)貨物時(shí)偷偷摸索過的火銃結(jié)構(gòu)；劉老五在帝都暗巷里，曾冷冷丟給他一支繳獲的短銃，只一句“生死關(guān)頭，對(duì)著胸口，扣這里”……無數(shù)碎片在電光石火間拼湊！

就在一名親兵獰笑著伸手抓向賬冊(cè)的瞬間！

李易動(dòng)了！他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爆發(fā)出全部力量，猛地彎腰抓起地上那支沾滿泥濘和鮮血的火槍！冰冷的槍身沉重異常，幾乎脫手。

他不管不顧，憑著記憶中的模糊印象和一股決死的本能，雙手死死攥住槍柄，黑洞洞的槍口猛地抬起，對(duì)準(zhǔn)了數(shù)步之外、正得意狂笑的賴禮骰！

賴禮骰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猙獰瞬間化為錯(cuò)愕與難以置信。他似乎想說什么，想后退，想拔刀。

李易眼中一片血紅，只有賴禮骰那張因驚愕而扭曲的臉。他扣在扳機(jī)上的食指，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壓了下去！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混亂的行轅前炸響！蓋過了所有的喊殺與雨聲！

一道熾熱的火線撕裂雨幕！

賴禮骰魁梧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他胸前那代表武官威嚴(yán)的補(bǔ)服瞬間被撕裂、焦黑！一個(gè)觸目驚心的血洞出現(xiàn)在心臟位置！

他臉上的錯(cuò)愕凝固，狂笑僵住，眼中爆發(fā)出極致的痛苦、茫然和無法理解的驚駭。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看清是誰開的槍，身體卻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轟然倒下，重重砸在泥濘的血泊里，濺起一片猩紅的泥漿。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廝殺聲、叫罵聲都消失了，只剩下暴雨沖刷大地的嘩嘩聲，和火槍發(fā)射后彌漫在空氣中刺鼻的硝煙味。

圍向李易的親兵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難以置信地看著倒下的賴禮骰，又驚恐地看向那個(gè)泥猴般、雙手緊握冒煙火槍、渾身因后坐力而劇烈顫抖的少年。

李易雙手被震得發(fā)麻，虎口崩裂，滲出血絲。他死死盯著賴禮骰胸前那個(gè)血洞，看著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九門提督在泥水中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動(dòng)。一股巨大的虛脫感和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他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手中的火槍“哐當(dāng)”一聲掉在泥水里。

“提督大人……死了？！”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驚惶的尖叫。

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混亂！賴禮骰的親兵們失去了主心骨，驚恐萬狀，有人呆立當(dāng)場，有人轉(zhuǎn)身欲逃！

“賴禮骰伏誅！余者棄械不殺！”范正清抓住時(shí)機(jī)，在侍衛(wèi)護(hù)衛(wèi)下挺身而出，厲聲高呼，聲震雨夜！他雖狼狽，官威猶存。

這一聲如同赦令，又似驚雷。負(fù)隅頑抗的提督府親兵瞬間士氣崩潰，紛紛丟下兵器跪地求饒。混亂迅速平息。

范正清大步走到李易面前，目光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吐血的劉老五和賴禮骰胸口的血洞，又看向癱坐泥濘、失魂落魄的李易，最后落在他懷中那個(gè)被血浸透的油布包裹上。

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包裹，入手沉重。他解開油布，翻開賬冊(cè)，只看了幾頁，臉色便沉凝如鐵，眼中怒火升騰。

“好！好一個(gè)九門提督！好一個(gè)國之蛀蟲！”范正清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跪地俘虜和驚魂未定的己方護(hù)衛(wèi)，聲如洪鐘，

“傳令！即刻控制府城四門，緝拿賴禮骰一應(yīng)黨羽！飛馬入京，八百里加急，奏報(bào)圣上！中書省河工貪墨案，人贓并獲，首惡伏誅！本官要以此賬冊(cè)，告慰萬千冤魂，還天地一個(gè)朗朗乾坤！”

命令迅速下達(dá)，行轅內(nèi)外再次忙碌起來，但已是有條不紊的肅殺。

李易依舊癱坐在冰冷的泥濘里，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污和泥漿。他看著范正清手中那本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yùn)的賬冊(cè)，又看向劉老五倒在血泊中、腹部那個(gè)帶著血洞的鋼軀。

神捕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雨水的沖刷下似乎柔和了些許，那雙曾經(jīng)冰冷渾濁的毒眼，微微一張又閉上了。

李易掙扎著爬過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用自己的衣袍重重的壓在劉老五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粗礪的布片緊貼著破碎的血肉，暗紅的血痕在雨水中暈開，如同開出一朵絕望而沉默的花。雨，越下越大，沖刷著行轅前的血污，卻洗不去那深埋的罪惡與沉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