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歷1826年,深秋的風,裹挾著來自北境荒原的粗糲沙塵,掠過黎城低矮、布滿歲月瘡疤的土黃色城頭。
風里沒有草木的清氣,只塞滿了焦糊與鐵銹的腥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城樓上,那面象征著青國統治的、已然褪色發白的玄色旗幡,在風里死氣沉沉地卷動,仿佛隨時都要斷裂。
城下,目之所及,是叛軍布克家族族長布克布魯麾下那無邊無際的黑色營盤。
無數簡陋的帳篷如同蔓延的黑色霉菌,貪婪地吞噬著黎城外枯黃的草場。粗糲的原木被砍伐殆盡,壘成了簡陋的攻城器械雛形,如同丑陋的巨獸骨架,猙獰地指向天空。
更遠處,幾縷尚未散盡的濃黑煙柱,歪歪扭扭地刺向鉛灰色的低垂天幕——那是被焚掠一空的軍臺驛站最后的殘骸。
軍臺驛站,這條維系北境與帝都消息、軍令、糧秣的唯一脆弱血脈,已被布克布魯叛軍以最暴烈的手段徹底扼斷。
通往帝都的官道,徹底斷絕。
北境告急的文書,如同被狂風撕碎的枯葉,再也無法飛越這被叛軍鐵蹄踏碎的焦土。
黎城,這座孤懸于北境邊陲的最后堡壘,此刻真正成了一座被遺忘的孤島,沉浮于叛軍掀起的滔天血海之中。
布克布魯的身影矗立在叛軍大營前一塊凸起的風蝕巖上。
他身形高大,骨架粗糲,裹在深墨色、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皮甲里,像一尊由北境荒原最堅硬頑石直接劈砍出的雕像。
深秋的寒風鼓蕩著他肩后那面巨大的、繡著布克家族咆哮狼首徽記的猩紅斗篷,獵獵作響。
他粗糙的手掌搭在腰間一柄樣式古拙的沉重闊劍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越過黎城低矮的城墻,投向更南方的天際線。
那視線穿透了彌漫的塵埃與烽煙,仿佛已經落在了帝都那金碧輝煌卻腐朽不堪的宮闕之上。
那里,是青國權力與腐朽的象征,是無數北境兒郎的鮮血與賦稅供養的銷金窟。
他的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刀削。
沒有勝利的狂喜,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的恨意,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孤注一擲的決絕。
“帝都……”他低沉的嗓音在風里摩擦,像砂紙刮過粗糲的巖石,“該嘗嘗北境的霜雪了?!?/p>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冷酷,輕易地壓過了呼嘯的風聲。
他身后,一名傳令官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卻清晰地稟報著最新的戰況:“族長,前方哨探回報,黎城以北,康寧、白沙、鐵巖三城……已盡入我手!守軍或降或潰,無一能阻我軍鋒銳!”話語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和嗜血的狂熱。
布克布魯的目光紋絲未動,依舊牢牢鎖著南方。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黎城那在煙塵中顯得格外渺小而頑固的輪廓:“傳令各部,休整三日。三日之后——”他停頓了一下,那指向黎城的手指猛地收緊,攥成了堅硬的拳頭,仿佛要將那座城池憑空捏碎,“踏平黎城!雞犬不留!”
“踏平黎城!雞犬不留!”狂熱的吼聲如同瘟疫,瞬間在龐大的黑色營盤里炸開,層層疊疊,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充滿毀滅**的怒潮,直沖云霄,狠狠撞擊在黎城那單薄的城墻上。
黎城之內,氣氛截然相反,是一種被擠壓到極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與沉重。
城墻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和臨時征召起來的青壯百姓,像螞蟻一樣蠕動著。
他們搬運著一切能找到的重物:斷裂的石磨、腐朽的房梁、沉重的土袋,甚至是從倒塌房屋里扒出來的磚瓦,一層層,搖搖晃晃地堆砌在城墻的豁口上。每一次搬運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聲。
城內的屋舍大多破敗,街巷骯臟泥濘,到處是露宿的難民,孩子饑餓的啼哭和老人痛苦的**,如同背景里揮之不去的低音,敲打著每一個幸存者的神經。
一個穿著深青色、洗得發白、沾滿泥污油漬的捕快公服的身影,在城墻上疾步穿行。正是神捕劉老五。他身形精瘦,卻異常挺拔,如同崖壁上一棵歷經風霜的勁松。
那張臉飽經風霜,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像一張北境古老的地形圖。歲月和北境的寒風在他臉上蝕刻下深刻的痕跡,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塊被投入冰水中的熾炭,燃燒著一種近乎固執的、不滅的光焰。
他腰間挎著的不是軍中制式的長刀,而是一柄厚背、帶鞘的捕快鐵尺,烏沉沉的,毫不起眼,卻透著一股子隨時可以敲碎骨頭的狠厲。
“這邊!再壘一袋沙土!壓實了!”劉老五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常年辦案、審問犯人時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城頭的喧囂,“李老三,帶幾個人去那邊!把缺口堵死!用門板!快!”
他的指揮精準、直接,沒有多余的廢話,每一個指令都指向最實際、最緊迫的防御漏洞。他像一只經驗豐富的頭狼,用最原始的本能調動著狼群,在絕境中尋找一絲生機。
一個穿著破舊軍服、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兵,是黎城殘存守軍的頭目,姓趙。
他拄著半截斷裂的長矛,拖著一條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劉老五身邊,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老五……兄弟們都盡力了……可你看看……”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城下那無邊無際的叛軍營盤,又絕望地掃過城墻上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和百姓,“糧倉……最多再撐十天。箭矢……不足千支了。滾木礌石……連城里的祠堂門檻都快被拆光了!還有這城里……”
他指了指城下巷子里密密麻麻擠在一起、面如菜色的難民,“人太多了!再這么下去,沒等布克布魯打進來,我們自己就先……”
“撐不住也得撐!”劉老五猛地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像鐵錘砸在砧板上,沒有一絲回旋的余地。
他一把抓住趙老兵的胳膊,那只手如同鐵鉗,冰冷而有力,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趙,你聽著!布克布魯是什么人?他破一城,屠一城!白沙城里那些沒跑掉的百姓……什么下場?嗯?軍臺驛那幾百號人,連骨頭渣子都找不到了!黎城后面,就是蘇什,再后面,就是北境腹地!我們這里跪下了,后面成千上萬的父老鄉親,就全得躺在布克布魯的屠刀底下!”
他松開手,目光如電,掃過城墻上每一個能聽到他聲音的人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們守的,不是這幾堵破墻!守的是家里老人孩子還能喘氣的指望!守的是青國的脊梁骨還沒被徹底打斷的那點念想!誰他娘的要是慫了,現在就給老子滾下去!滾到布克布魯營前搖尾巴去!看看他那把屠刀,認不認得你這張臉!”
死寂。只有風聲嗚咽。城墻上疲憊麻木的人群,仿佛被這滾燙的話語狠狠燙了一下。
渾濁的眼睛里,漸漸有微弱的光亮掙扎著燃起。
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更為原始的、守護家園和親人的悲壯,開始壓過那滅頂的絕望。
趙老兵看著劉老五那雙燃燒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都他娘的聽見沒?!神捕大人說了!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搬石頭!堵缺口!想活命的,就跟***拼了!”
一聲壓抑的、卻帶著血性的怒吼,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死寂的灰燼里爆開。
疲憊的身影再次動了起來,比之前更多了一分狠厲。
劉老五的目光越過眾人,投向帝都的方向,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憂慮。
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前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藏著一個硬物。他深吸了一口充滿焦糊和絕望味道的空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思緒,轉身繼續投入城防的指揮中。
他指揮幾個身手還算矯健的年輕捕快,用繩索和鐵鉤,在城墻內側布設絆索和簡易的陷坑;
他組織婦孺收集城中所有的糞便和污水,用大鍋熬煮,制成原始的“金汁”;
他讓鐵匠鋪日夜趕工,把能找到的所有廢鐵,都敲打成尖銳的三角釘……他將一個捕快應對窮兇極惡罪犯時所有的機巧、狠辣和堅韌,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了這座搖搖欲墜的孤城之上。
時間在絕望與堅韌的拉鋸中,緩慢而沉重地流逝。一個月過去了。黎城如同驚濤駭浪中一塊布滿裂痕的礁石,承受著一波又一波叛軍狂暴的攻擊。
簡陋的云梯一次次搭上城墻,又被守軍拼死推落;粗糙的撞車在箭雨和“金汁”的澆淋下,艱難地撞擊著城門,留下深深的凹痕;叛軍的箭矢如同飛蝗般射上城頭,帶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城內的狀況急劇惡化。
糧倉徹底空了。
士兵和百姓的口糧,從稀粥變成了摻雜著樹皮、草根的糊糊。
饑餓像無形的瘟疫,迅速抽干了人們的力氣,也抽走了最后一點希望的光澤。更可怕的是,瘟疫開始在擁擠骯臟的難民群中悄然蔓延。
先是低燒、嘔吐,接著是高熱不退,皮膚上出現詭異的黑斑,然后便是成片成片的倒下。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彌漫在黎城每一個角落。絕望的陰云,比城外布克布魯的叛軍更加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城墻上,守軍的身影更加稀疏了。許多人站著站著,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劉老五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神卻依舊像淬火的鋼釘,死死釘在城外的叛軍大營上。他的青色捕快服上,沾滿了早已凝固發黑的血污、泥漿和不知名的污穢,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唯有腰間那柄烏沉的鐵尺,依舊冰冷地別在那里。
他站在一段被投石機砸塌后又勉強用土袋壘起的矮墻后,目光死死盯著城外叛軍營地方向。
那里,一連數日都異常平靜。沒有戰鼓,沒有喊殺,沒有新的攻城器械被推出來。只有密密麻麻的叛軍士兵,在營地里無所事事地走動,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這反常的平靜,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沉沉壓在劉老五的心上,比震天的廝殺更讓他感到窒息。
“太靜了……”劉老五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他猛地轉頭,對著身后一個同樣疲憊不堪、臉上帶著稚氣的年輕親兵低吼:“狗娃!帶幾個人,去!沿著城墻根,特別是靠近北邊那段老城墻,給老子一寸一寸地敲!聽聲!用耳朵貼在地上聽!快去!”
狗娃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劉老五的擔憂,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二話不說,轉身就招呼了幾個還能動彈的弟兄,連滾帶爬地沖下城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劉老五扶著冰冷的墻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側著頭,將耳朵極力貼近冰冷的夯土城墻,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不尋常的震動。汗水混著塵土,從他枯槁的臉頰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一陣極其微弱、沉悶、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擂鼓聲,透過冰冷的墻體,隱隱傳入劉老五的耳膜!那聲音斷斷續續,極其細微,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節奏感!
劉老五猛地直起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地……地道!!”他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變調。
就在這時,狗娃連滾帶爬地從城墻內側的階梯沖了上來,臉上毫無人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人!大人!不好了!北邊……北邊老城墻根下面……有聲音!是……是挖地道的聲音!好多……好多人在地下挖!”
城墻上殘存的守軍瞬間一片死寂,緊接著爆發出絕望的哀嚎!地道!叛軍竟然在挖掘地道!這意味著他們避開了堅固的城墻,將致命的尖刀直接捅向了黎城最脆弱的心臟!
“集合!所有能動彈的!跟我去北城!”劉老五的吼聲如同炸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混亂。他拔出腰間的鐵尺,第一個沖下城墻,朝著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柄烏沉沉的鐵尺,在昏沉的天光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寒光。
八月二十五日。這個日子,被濃重的死亡氣息浸透,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黎城幸存者的心頭。
北城那片靠近老城墻根的荒僻區域,地面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驟然向下塌陷!
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猛地出現在驚慌失措的守軍面前!下一刻,如同噴涌的黑色巖漿,無數身披黑色皮甲、手持利刃、臉上涂著猙獰油彩的布克家族精銳叛軍,嚎叫著從洞口里蜂擁而出!
“殺——!”
“破城!雞犬不留!”
嗜血的咆哮瞬間撕裂了黎城最后的寧靜!
劉老五率領著僅存的、還能拿起武器的士兵和百姓,早已嚴陣以待!一場慘烈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巷戰,瞬間爆發!沒有陣型,沒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血肉對血肉的碰撞!
“擋住他們!堵住缺口!”劉老五的吼聲在震天的喊殺和兵器碰撞聲中顯得格外尖利。
他手中的鐵尺早已染成了暗紅色,每一次揮出都帶著沉悶的骨裂聲。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獨狼,在狹窄的街巷中左沖右突,鐵尺翻飛,精準而狠辣地砸碎叛軍的頭顱、脖頸、關節。
一個叛軍小頭目舉著彎刀嚎叫著撲來,劉老五側身避過刀鋒,鐵尺如毒蛇般反手啄出,正中對方喉結!咔嚓一聲脆響,那小頭目眼珠凸出,捂著喉嚨嗬嗬倒地。
鮮血濺滿了劉老五的臉頰和衣襟,他渾然不覺。他的眼中只有敵人,只有需要堵住的缺口!
他身邊,不斷有熟悉的面孔倒下。
趙老兵揮舞著半截斷矛,捅穿了一個叛軍的肚子,自己也被側面刺來的長矛貫穿了胸膛,他怒吼著,用盡最后力氣將斷矛擲向敵人,頹然倒下。
狗娃被幾個叛軍圍住,他像發狂的小獸,用牙齒咬住一個叛軍的耳朵,卻被亂刀砍倒……
叛軍像黑色的潮水,源源不斷地從地道口涌出,越來越多。黎城守軍如同暴風雨中的燭火,迅速地被吞噬、熄滅。
劉老五身邊的抵抗者越來越少。他已經被逼退到一處狹窄的死胡同口。胡同深處,是幾戶驚恐縮在一起的婦孺。
他背對著胡同口,面對著十幾個如狼似虎、步步緊逼的叛軍精銳。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劇痛,身上的傷口不知凡幾,鮮血汩汩而出,浸透了他襤褸的衣衫,每一步都在泥濘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紅的腳印。
握鐵尺的手,因為脫力和劇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鳴陣陣。但他依舊挺直著脊梁,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盯著敵人,像兩簇不肯熄滅的幽藍火焰。
就在這時,胡同口叛軍的人群微微分開。一個高大如鐵塔般的身影緩緩踱步而出。深墨色的皮甲,猩紅如血的巨大斗篷,正是布克家族的族長,布克布魯!
布克布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冰冷到極致的審視,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將被拆解的器物。他緩緩抽出腰間的沉重闊劍,劍鋒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劉老五?”布克布魯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一個捕快?就憑你,帶著一群殘兵敗將和泥腿子,擋了我布克布魯兩個月?”
他的目光掃過劉老五身上無數的傷口,掃過他身后死胡同里那些瑟瑟發抖、眼神絕望的婦孺,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卻飽含嘲弄的弧度,
“值得嗎?為了那個吸干北境血髓的狗屁朝廷?為了這群……連刀都拿不穩的廢物?”
劉老五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帶著血沫的唾沫。他用鐵尺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抬起頭,沾滿血污的臉上,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死死釘在布克布魯臉上。
“布克布魯……”劉老五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礫中磨出來,“你問我值不值?”
他猛地指向身后胡同深處那些驚恐的婦孺,又艱難地劃了一個圈,指向周圍早已被戰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斷壁殘垣,
“你看看她們!看看這座城!你燒軍臺,斷生路!你屠城掠地,殺的人,比那帝都里的蛀蟲多千百倍!你口口聲聲為了北境……你問問她們!”他用盡力氣嘶吼,血沫噴濺,“你問問她們!你帶來的,是活路,還是他娘的死路?!”
布克布魯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握劍的手微微緊了緊。劉老五那嘶啞的質問,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心中某種被刻意包裹的堅硬外殼。
他屠城時的暴怒、焚掠軍臺時的決絕,似乎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個垂死捕快身后那些絕望的眼睛,映照出另一種模糊而刺目的影子。
“成大事者……”布克布魯的聲音低沉了幾分,似乎想壓下心頭那絲莫名的煩躁,“豈能拘泥于婦人之仁!”
“呸!”劉老五用盡最后力氣啐了一口血沫,“你成的大事……就是讓整個北境……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布克布魯……你贏不了……永遠贏不了人心!”
他猛地挺直身體,發出生命中最后一聲咆哮,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老子守的……從來就不是帝都的狗屁朝廷!老子守的……是黎民百姓還能喘氣的那點念想!是人心還沒死絕的那點熱乎氣兒!你……不懂!”
話音未落,劉老五用盡殘存的全部力量,如同撲火的飛蛾,揮舞著那柄早已卷刃、沾滿血污的鐵尺,踉蹌著朝布克布魯猛撲過去!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沖鋒,帶著一往無回的慘烈與悲壯!
布克布魯瞳孔微縮,下意識地橫劍格擋。哐當一聲!早已力竭的鐵尺砸在厚重的劍脊上,只濺起幾點火星,便被輕易蕩開。
劉老五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徹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被闊劍上傳來的巨大反震之力帶得向前撲倒。
噗嗤!
一柄從側面刺來的叛軍長矛,冰冷地穿透了劉老五的后心!矛尖帶著淋漓的鮮血,從前胸猛然透出!
劉老五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動作瞬間凝固。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猛地跳躍了一下,隨即開始迅速地黯淡下去。
就在這生命之火即將徹底熄滅的瞬間,劉老五拼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做出了一個微小的動作。
他那雙沾滿血污、已經抬不起的手,艱難地探入自己早已被鮮血浸透的、緊貼著心口的衣襟內側。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金屬物件——那是半塊青銅鑄造、雕刻著古老虎形紋路的兵符!
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支撐著他最后的神志。他用盡全身僅存的、微不足道的氣力,將這半塊帶著他體溫和心頭血的冰冷虎符,猛地塞到了剛才一直跟在他身后、此刻正抱著他一條腿、哭嚎著“大人”的年輕親兵——狗娃的手里!
那動作快如閃電,隱秘無比。劉老五的頭顱無力地垂下,幾乎貼在狗娃的耳邊,嘴唇翕動著,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如同游絲般的氣息,艱難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給小……易……告訴……他……守的不是城……是人心……走……”
最后一個“走”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托付。
話音未落,劉老五眼中最后那一點微光徹底熄滅,頭顱猛地垂落在狗娃的肩上。一代神捕,力竭戰死,身軀卻依舊挺立著,仿佛一尊被血染紅的石像,堵在死胡同口,面朝著如狼似虎的叛軍,背對著他至死守護的婦孺。
狗娃只覺得手中被塞入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耳邊那微弱卻如同驚雷般的話語瞬間炸開!
他懵了一瞬,巨大的悲痛和驚駭讓他幾乎窒息。但劉老五最后那個“走”字,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的腦海!
他猛地抬頭,看到布克布魯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正掃過劉老五的尸體,掃過胡同口!
求生的本能和肩上千鈞重擔的覺悟瞬間壓倒了悲痛!
狗娃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嗚咽,猛地將劉老五的尸身向前一推,趁著尸體阻擋視線的剎那,如同受驚的兔子,轉身就撲進了身后死胡同更深的黑暗中!
那里堆滿了雜物和倒塌的殘垣斷壁,他瘦小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一處不起眼的、被瓦礫半掩的狗洞里。
布克布魯下意識地揮劍,冰冷的劍鋒輕易地劈開了劉老五已然失去生命的軀體,帶起一蓬暗紅色的血雨。尸體沉重地倒下,發出一聲悶響。
布克布魯握著滴血的闊劍,站在原地。他的目光掃過地上劉老五那怒目圓睜、死不瞑目的臉,掃過他身后死胡同里那幾個蜷縮在一起、因極度恐懼而失聲、眼神空洞如死水的婦孺。
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味、硝煙味和尸體開始**的甜膩氣息。整個黎城,似乎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叛軍零星搜索的呼喝聲。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感,毫無征兆地攫住了布克布魯的心臟。勝利了嗎?
是的,黎城陷落了,這座阻擋了他整整兩個月的孤城,終于被他踏在了腳下。劉老五死了,那個像塊頑石一樣擋在他面前的神捕,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可是,為什么沒有預想中的快意?
為什么沒有那種掃清障礙、直指帝都的酣暢淋漓?
他踏前一步,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里,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他環顧四周:斷壁殘垣間散落著士兵和百姓破碎的尸體,形態各異,凝固著死前的痛苦與絕望;幾處房屋還在燃燒,黑煙滾滾升騰;倒塌的墻壁下,一只孩童的小手無力地伸在外面,沾滿了灰塵和暗紅的血漬……
這里沒有歡呼,只有死寂;沒有臣服,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刻骨的仇恨?布克布魯猛地握緊了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劉老五臨死前那嘶啞的咆哮,如同詛咒般再次在他耳邊轟然回響:
“你贏不了……永遠贏不了人心!”
“老子守的……是人心還沒死絕的那點熱乎氣兒!你……不懂!”
布克布魯高大如山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帝都的方向。那金碧輝煌的宮闕,此刻在他心中,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由黎城廢墟和無數北境冤魂凝結成的血色塵埃。
他腳下的路,通往帝都的路,似乎并非鋪滿了榮耀的黃金,而是由無數像劉老五這樣不知為何而死的尸骨,以及像胡同里那些婦孺眼中刻骨的絕望與恐懼……一層層堆砌而成。
他第一次,對這場由他親手點燃、席卷北境的滔天戰火,對這場看似勢如破竹的勝利,產生了一絲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懷疑。
“傳令……”布克布魯的聲音響起,異常地沙啞干澀,像是砂輪在生銹的鐵器上摩擦,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酷決斷。他停頓了很久,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才能擠出喉嚨,“休整……三日。然后……兵發蘇什!”
命令下達,卻聽不到往日那種狂熱的應和。周圍的叛軍士兵,似乎也被這滿城的死寂和族長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所感染,只是沉默地執行著命令。
黑色的洪流開始緩緩移動,涌向黎城各處要害,留下遍地狼藉與無聲的死亡。
而此刻,在黎城一條被濃煙和夜色徹底吞沒的、滿是污水和瓦礫的窄巷深處,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如同受驚的貍貓般,在斷壁殘垣的陰影里亡命奔逃。
狗娃的臉上糊滿了淚水、汗水和污血,早已分不清彼此。他那只緊握著半塊虎符的手,卻如同鐵鑄一般,死死地攥著,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他只有一個念頭,如同烙印在靈魂上的火焰:沖出去!沖出這座地獄!去帝都!找到李易!把神捕大人的話,把這半塊染血的虎符……交給他!
冰冷的青銅虎符邊緣硌著他的掌心,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劉老五最后的心跳和滾燙的囑托。
他穿過燃燒的街巷,跳過橫陳的尸體,每一次腳步落下,都仿佛踏在黎城累累的白骨之上。
死亡的陰影緊追不舍,叛軍的呼喝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不敢回頭,不敢停下,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終于,在一處坍塌了大半、堆滿垃圾、早已廢棄的城隍廟后墻根,狗娃發現了一個被瘋長的野草和倒塌的土坯半掩著的、僅容一人鉆過的狗洞!
洞外,是黎城之外無邊無際的、沉沉的黑暗!
希望如同冰冷的針,刺穿了絕望的麻木。
狗娃毫不猶豫,手腳并用,像一條泥鰍般,拼命地擠過那個狹小骯臟的洞口。
粗糙的土石和尖銳的斷木刮破了他的衣服,劃傷了他的皮肉,他渾然不覺。當他整個身體終于掙脫洞口,滾落在城外冰冷潮濕的泥地里時,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城外帶著草木灰和血腥味的空氣。
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黎城,這座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城池,此刻如同一頭垂死的巨獸,在血與火中痛苦地扭曲、**。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濃煙翻滾,遮蔽了星辰。
城內隱約傳來叛軍搜索的呼喝和零星凄厲的慘叫。神捕大人……趙叔……狗娃的爹娘……無數熟悉的面孔……都永遠留在了那片燃燒的煉獄里。
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流進嘴里,是咸腥苦澀的味道。狗娃狠狠抹了一把臉,將那撕心裂肺的悲痛和嚎啕大哭的沖動死死壓回喉嚨深處。
他低下頭,攤開手掌。半塊冰冷的青銅虎符,在遠處黎城沖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幽暗而沉重的光澤,上面的虎形紋路被鮮血浸染,猙獰中透著一股悲愴的威嚴。
“小易哥……神捕大人的話……虎符……”狗娃喃喃著,聲音哽咽,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
他猛地將虎符緊緊攥回手心,那冰冷的觸感仿佛給了他最后的力量。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南方!帝都的方向!然后,這個瘦小的身影,一頭扎進了城外無邊的黑暗,如同投入怒海的一粒微塵,朝著渺茫卻必須抵達的彼岸,開始了亡命的狂奔。
夜風嗚咽,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
黎城的火光在他身后漸漸拉遠,最終縮成天邊一抹猩紅而絕望的烙印。
前方,是漫漫長夜,是未知的兇險,也是僅存的一線微光。
半塊染血的虎符,一句“守人心”的遺言,一個少年肩負的沉重使命,
就這樣,在青國歷1826年深秋的寒夜里,跌跌撞撞地,
奔向了帝國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