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宿舍區(qū)寂靜無聲,只有寒風吹過窗縫的嗚咽。
莊若薇的世界,縮小到了床板上的方寸之地。
她跪坐在床邊,將那盞昏暗的煤油燈移到近前,光暈將她的臉和手,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色。
她忘了疲憊,忘了危險,忘了饑餓。
眼中,只有那些天青色的碎片。
她的手指,捻起一片,審視著斷口的走向和釉面的弧度,然后從一堆碎片中,精準地找出另一片能與之吻合的。
每一次拼接,都是一次跨越千年的對話。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碎片的輪廓在她手中慢慢清晰,從一個平面的拼圖,漸漸顯現(xiàn)出立體的器型。
敞口,淺腹,圈足。
一個溫婉、典雅的筆洗,正在她手中,從千年的沉睡中,緩緩蘇醒。
當最后一片主體碎片被她輕輕嵌入時——
“咔!”
整個器型,豁然完整。
雖然還布滿裂痕,像一張破碎的蛛網(wǎng),但那份獨屬于宋代汝窯的、無與倫比的優(yōu)雅和靜謐,卻再也無法掩蓋,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釉色,是傳說中的雨過天青,溫潤如玉,仿佛蘊含著一汪江南的湖水。
釉面之下,細碎的開片,是清晰可辨的蟹爪紋。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將它翻過來看底部。
三枚小小的、如同芝麻粒大小的支釘痕跡,工整地排列著,露出了灰色的胎體。
香灰胎,芝麻釘!
真的是汝窯!
而且,是一件傳世的汝窯水仙盆!不,在這個時代,它更常被稱為筆洗。
莊若薇的呼吸,徹底屏住了。
她緩緩地,將拼合好的筆洗,放在床板上。
然后,她慢慢地向后退開,仿佛它不是一件瓷器,而是一個沉睡的君王。
她從一個銅爐的漩渦里剛剛掙脫,轉(zhuǎn)眼,卻親手拼湊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寶藏。
馬槽爐,是利器,是江湖恩怨,是百煉成鋼的煞氣。
而眼前的汝窯,是文脈,是廟堂氣象,是天人合一的道。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
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狂喜,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更猛烈的寒意澆得通透。
她該怎么辦?
修復(fù)它?用什么修復(fù)?她沒有火齊泥,更沒有燒造汝窯的窯口和那份鬼神莫測的技藝。
把它賣掉?
賣給誰?誰敢買?誰能買?
擁有它,不是財富,是原罪。
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催命符。
留給錢四的馬槽爐,是物歸原主,是了結(jié)恩怨,她可以瀟灑地轉(zhuǎn)身離去。
可這件汝窯筆洗,卻是一道無解的難題,一個她根本背負不起的沉重宿命。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筆洗。
第一次,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懼。
問題,已經(jīng)不是該拿它怎么辦了。
而是今晚,她該把它藏在哪里?
藏在床下?柜子里?還是……挖個坑埋起來?
不,不對。
無論藏在哪里,在這間一覽無余的宿舍里,它就像黑夜中的一輪皓月,根本無所遁形!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小得可憐的宿舍。
床下?
她俯下身,黑乎乎的床底只有一些積年的灰塵。藏在這里,只要有人進來彎腰一看,便無所遁形。
柜子?
那個破舊的木頭柜子,門都關(guān)不嚴,吱呀作響,像個多嘴的老太婆,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挖坑埋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被她立刻否定。宿舍的地面是水泥的,堅硬無比,她沒有任何工具。更何況,任何一點異常的痕跡,都會成為致命的破綻。
怎么辦?
她的目光像受驚的野獸,瘋狂掃視著這間小得可憐的宿舍。床底、柜子、水泥地……每一個念頭都像是一條死路,讓她手腳冰涼。
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螞蟻,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絕望中,她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墻角。
那里,靠著一塊蒙著厚厚灰塵的破鏡子。是上一個住戶扔下的,因為鏡面有一道長長的裂痕,缺了一個角,所以沒人要。
鏡子……
一道電光,猛地劈開了莊若薇腦中的混沌!
她一個激靈,快步走到墻角,撿起了那面破鏡子。
鏡面模糊,裂痕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將她蒼白的臉切割得支離破碎。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在心中成型。
藏不住,就讓它“消失”。
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價值上的消失。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好的偽裝,就是讓它變得一文不值,變成一件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垃圾!
想到這里,她的眼神變了。
恐懼和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將汝窯筆洗小心翼翼地捧到桌上,然后開始行動。
她幾乎是撲到自己的工具包前,找出備用的淀粉,就著水壺里僅剩的涼水,飛快地攪動成漿糊。
這是一種最原始,也最溫和的粘合劑,干了之后有一定強度,但只要遇水,就能輕易化開,不會損傷器物分毫。
接著,她將調(diào)好的漿糊,均勻地、薄薄地涂抹在那面破鏡子的背面。
然后,用最輕柔的動作,將那尊拼合好的汝窯筆洗,倒扣著,按在了鏡子背面的漿糊上。
筆洗優(yōu)雅的弧度,與鏡子背面完美貼合。
她又找來一些廢報紙和撕碎的硬紙殼,混合著漿糊,一層一層地,將筆洗的輪廓徹底覆蓋、填平。
她的動作又快又穩(wěn),手指靈巧得像是在穿針引線。
半個小時后。
一件嶄新的“作品”誕生了。
那面破鏡子,背面變得鼓鼓囊囊,凹凸不平,糊著骯臟的紙殼和報紙,看起來就像個鄉(xiāng)下人手藝拙劣的失敗品,粗糙、丑陋、一文不值。
而那件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汝窯筆洗,就靜靜地藏在這層丑陋的外殼之下,斂去了所有光華,變成了一件垃圾的“骨架”。
莊若薇吐出一口濁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將這面“鏡子”掛回了墻上,和周圍的環(huán)境,完美地融為一體。
除非有人把它砸碎,否則,誰也想不到,這丑陋的偽裝下,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覺到后背已經(jīng)濕透。
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心臟仍在狂跳不止。
就在這時——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敲門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像重錘砸在她的心上!
她整個人瞬間繃緊,像一只被驚動的貓,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誰?
這么晚了,會是誰?!
門外,一個沙啞而又熟悉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進來。
“莊同志,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