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吹得瘸腿李脖子發涼。他不懂燒窯,但他看懂了鬼七的眼神。那不是瘋癲,是心被徹底掏空后的、死人般的絕望。這比瘋癲瘆人一百倍。
“邪……太邪門了……”瘸腿李嘴唇發干,腳下不由自主地挪開一步,想要離那個能吞噬一切希望與活氣的黑洞遠點。
莊若薇沒有退。
她的目光甚至沒在那縷消散的青煙上停留,而是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直直釘在癱倒在地的鬼七身上。
“窯沒問題。”她的聲音沒有溫度,像敲擊在冰面上的石頭,又冷又硬。
“是你的柴,不對。”
鬼七猛地抬頭,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里,是茫然,是屈辱,更是被觸及逆鱗的瘋狂:“龍骨為柴,莊家血為引!這還不夠?”
“不夠。”莊若薇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她俯下身,撿起一根旁邊最普通的、甚至有些潮濕的松木柴,扔到鬼七面前。
“點著它。”
鬼七一愣,隨即臉上露出被羞辱的狂怒:“你……”
“我說,點著它。”莊若薇的語氣不容置疑。
鬼七的胸口劇烈起伏,他像是要證明什么,抓起火折子,對著那根濕柴吹了半天,火苗舔舐著潮濕的樹皮,最終也只是化作一縷黑煙,熄滅了。
莊若薇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半點憐憫:“你現在的心,就跟這根柴一樣。又濕,又冷,又充滿了滅頂的怨氣。”
“你喂它的不是火。”
“是毒。”
這幾個字,不是審判,是診斷。診斷出一個耗了十年心血的匠人,連最基本的“心火”都已熄滅。
“啊——!”鬼七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他被剝光了,心底最深處那點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懦弱,被這個女人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活生生挖了出來。他痛苦地用頭撞著地上的青磚,“咚!咚!”,悶響聲里,是無能的狂怒和徹底的崩潰。
瘸腿李心臟狂跳,想上去拉,卻被莊若薇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不破不立。這膿瘡不擠破,心火永遠燃不起來。
莊若薇不再看他。她轉過身,獨自面對那座死寂的、龐大如山的龍窯。
她撿起一根沾了自己鮮血的鐵樺木,沒拿火折子,就這么直直走向黑洞洞的窯口。
山風吹起她的長發,像一團散開的濃墨。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瘸腿李的心,也跟著沉到了底。
完了。
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莊若薇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帶著一絲冰冷的、瘋狂的笑意。
“睡夠了?”她像在對一個老朋友說話,“睡夠了,就該醒了。”
話音未落,她做出了一個讓瘸腿李和鬼七都嚇到魂飛魄散的動作。
她將那只握著鐵樺木的手,連同小臂,直接伸進了那黑洞洞的、仿佛連通著地獄的窯膛里!
“瘋了……你他媽瘋了!”瘸腿李的尖叫劃破夜空。
正用頭撞地的鬼七,動作也猛然僵住。他緩緩抬頭,布滿血污的臉上,瞳孔驟然縮成兩個針尖。
窯膛之內,是積蓄了十年、能抽干一切熱量與生機的死亡氣息。
一股肉眼幾乎不可見可見的白霧,冷意順著莊若薇的衣袖迅速向上蔓延。她呼出的氣息,在窯口化作了絲絲的白霧。
但她的手,穩如磐石,死死按在了窯膛最深處、控制初始氣流的火口石上!
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又白了一分,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現在,明白了嗎?”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帶著沉悶的回響,每個字都像冰塊一樣砸在鬼七的心上,“我莊家的血,只是讓木頭有了在死氣中燃燒的‘可能’!它推開了門縫,但推不開這扇門!”
“我是外力!你才是內核!”
“它在等你!等你這個親手將它埋葬的主人,親手把它……再挖出來!”
這番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鬼七混沌了十年的腦子!
沒有鬼神!沒有邪祟!一切都是人心!
她不是在施舍,她是在呼喚一個能與她并肩,駕馭這頭巨獸的同伴!
“鬼七。”莊若薇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手,正在被窯內的死氣瘋狂侵蝕。
“十年前,你最后燒的那件蓮花溫碗,”她的聲音陡然厲如刀鋒,“它為什么會炸!”
鬼七渾身一顫,像是被一鞭子抽在靈魂上。
“火候……火候沒問題!”他嘶吼著,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問你為什么會炸!”
莊若薇的斷喝,像一把鑰匙,強行扭開了他塵封十年的記憶閘門。
那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意氣風發的自己,守在窯前,看著窯內那抹完美的火光。一切都很好……不,不對!
他想起來了。在最后一次添柴時,他的心,因為一絲對未來的不確定,有過一剎那的猶豫。就是那一剎那,他投柴的手,慢了半分。
高手相爭,只爭一線。人與窯的共鳴,也只在那一呼一吸之間。
他慢了半分。
火,就錯了。
“是……是我……”鬼七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渾濁的眼淚混著血污奪眶而出。“是我……我的心……亂了……”
他明白了。
不是窯死了。
是他這個匠人之魂,早在十年前那一刻,就死在了自己的猶豫里。
這不是背口訣,這是在招魂!招他自己那個,死在十年前開窯瞬間的,匠人之魂!
他猛地從地上爬起,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又有什么東西,在廢墟之上,重新燃燒起來!
他踉蹌著沖到窯口,搶過地上一根“龍骨”,學著莊若薇的樣子,將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屬于匠人的手,也猛地伸向了那黑洞洞的窯口!
他沒有去碰莊若薇的手,而是憑著閉著眼睛都能摸到的肌肉記憶,將自己的手掌,重重按在了旁邊另一個關鍵的風門上!
“一號風口!”他對著外面目瞪口呆的瘸腿李,發出了十年來的第一道指令,聲音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開三成!”
瘸腿李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跑去扳動一個銹死的閥門。
在鬼七的手按上風門,與莊若薇形成某種共鳴的瞬間——
“嗡——”
一聲悠長、沉重、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共鳴,從龐大的窯身內部傳來。
那不是風聲,不是轟鳴。
是沉睡的巨獸,在黑暗中,緩緩吸入了十年來的第一口,也是最艱難的一口氣!
緊接著,窯膛深處,那兩只分按在不同位置的手之間,一朵幽藍色的、只有豆粒大小的、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火苗,憑空……燃了起來。
龍,醒了。
但它,還沒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