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環一字一頓,聲音清晰,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她全部的生命。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背叛了他。讓我再看他一眼,當面跟他說一句‘對不起’,我便坦然赴死,絕無怨言!”
她說完,便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長跪不起。
這一刻,她不是禍國殃民的貴妃楊玉環,她只是一個虧欠了丈夫,一生都無法償還的女人,李瑁的妻。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驚愕。
她們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這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這個女人心心念念的,不是那個給了她無上榮寵的帝王李隆基,而是那個被她和李隆基聯手傷害、奪走一切的男人,壽王李瑁。
這是什么把戲?
以退為進?想用舊情牽扯出壽王,再來博取李璘的同情?
金仙公主的眼神變得愈發冰冷銳利。她不相信這個女人會有什么真心悔過,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另形式的魅惑,更高級,也更惡毒的算計。
她們轉過頭,一同望向門口的李璘。
李璘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金仙公主開口,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靜:“璘兒,她想見清兒。你看……”
李清,是壽王李瑁的小名。
在皇室宗親里,除了太上皇,也只有金仙玉真這兩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和李璘這個新君,才會如此稱呼他。
李璘身為十六哥,對這個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的十八弟李瑁,素來是照顧有加的。如今,這個即將被他賜死的女人,卻點名要見李瑁。
空氣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李璘的背影上。
許久,他才緩緩地側過半張臉,冷硬的下頜線條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分明。他的目光掠過地上伏跪的楊玉環,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讓她見。”
簡簡單單三個字,不帶一毫的溫度。
他既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好奇或疑慮,只是在允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說完,他便真的抬步跨出了門檻,將這冷宮里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金仙公主微微頷首,既然李璘同意了,她便不再多言。她倒要親眼看看,這楊玉環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老宦官得了新的指令,躬著身子退到一旁,靜靜等候。
楊玉環聽到那三個字,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整個人都癱軟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浸濕了她的后背,讓她渾身發冷。
她不怕死。
從被打入冷宮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她只是怕,怕自己到死,都欠著那個人的。怕到了黃泉路上,都無顏面對那個曾經滿心滿意待她,卻被她傷得體無完膚的少年。
現在,她終于有了一個機會。
一個……或許能讓她死得稍微心安一點的機會。
可緊接著,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
李瑁……他會來嗎?
來了之后,他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她?是恨,是怨,還是……徹底的漠然?
若是他見到自己這副狼狽落魄的模樣,會不會……親手殺了她?
想到這里,楊玉環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那或許,才是她應得的,最好的結局。
壽王府。
書房內,燭火搖曳,將李瑁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背后的書架上。
他面前的案幾上,堆滿了來自益州大都督府的公文和地圖。
蜀地的山川地勢、兵力布防、錢糧稅收,一樁樁一件件,都在他筆下化作朱紅的批注和墨色的條陳。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專注過了。
自從被他那位好父皇一腳踢出長安,名為赴任,實為流放,他就將自己沉浸在這些繁雜的政務里。
只有這樣,才能將腦海中那個巧笑嫣然、顧盼生輝的身影暫時壓下去。
曾幾何時,這壽王府中,也有過琴瑟和鳴、紅袖添香的日子。
他記得她最愛在院中的那架紫藤花下跳舞,水袖輕舒,身姿曼妙,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他也記得自己是如何為她搜羅天下的奇珍,只為博她一笑。
那時的他,以為擁有了她,便擁有了全世界,什么皇權富貴,都不過是過眼云煙。
夫唱婦隨,蕭瑟合鳴。
他真心實意地覺得,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可笑。
真是天大的可笑。
那一日,太液池芙蓉花開,宮中設宴。
他帶著她,滿心歡喜地去向父皇請安。
也就是那一日,他親眼看見,那個高高在上、掌握著天下人生死的男人,看向他妻子的眼神。
那不是一個公公看兒媳的眼神。
那是狼看見了獵物,是饕餮聞到了血腥。
是**裸的、不加掩飾的占有欲。
從那一刻起,李瑁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圣旨下達,命他即刻啟程,赴任益州大都督。
他跪在殿下接旨,連頭都不敢抬。
他怕自己一抬頭,眼中的恨意就會被父皇看見,然后連這最后一點體面都保不住。
在他離開長安的路上,父皇的第二道旨意就到了。
一道讓她出家為道,入道觀清修,斷絕塵緣的旨意。
真是好一個“斷絕塵緣”。
他至今都記得,自己當時坐在顛簸的馬車里,將那份寫著“巧取豪奪”四個大字的傳信,生生捏成了齏粉。
指甲刺入掌心,血順著指縫流下,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心,早就麻木了。
益州是個好地方,天高皇帝遠。
他在這里埋頭苦干,把所有的屈辱、不甘和思念,都化作了治理蜀地的動力。
他要做出一番功績,他要讓長安城里所有人都看看,他李瑁,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懦夫。
尤其是,要讓十六哥看看。
在眾多兄弟中,唯有十六哥李璘,從未因他失寵而輕慢過他。
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是十六哥的書信,一封封從長安送到蜀地,給了他撐下去的勇氣。
如今,風水輪流轉。
十六哥龍袍加身,登基稱帝,建元神武。
他這個益州大都督,終于等來了可以大展拳腳的時候。
他要為新君鎮守好這西南門戶,要讓蜀地成為十六哥最堅實的后盾。
這不僅僅是為了報答兄長的知遇之恩,更是為了他自己。
為了那個曾經被人奪走一切,踩在腳下的壽王李清。
“王爺。”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打斷了李瑁的思緒。
他抬起頭,看見府中的老管家正躬身立在門外,神色間帶著幾分異樣的凝重。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