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想見見她嗎?”
轟的一聲。
李瑁腦子里那道用政務和理智筑起的高墻,瞬間崩塌。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十六哥平靜的臉,殿頂繁復的藻井,空中飛舞的塵埃,一切都變得緩慢而不真切。
唯有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化作燒紅的烙鐵,在他的心上反復滾燙。
見她?
見誰?
那個名字就在嘴邊,他卻說不出口。
他想到了恨。
想到華清宮的歌舞升平,想到自己被整個天下嘲笑的那些日夜。
可恨意之下,一些被他死死壓住的畫面,卻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那不是在王府,不是在宮闈。
是在一個春日的午后,咸宜姑姑的別業里。
桃花開得正好,滿園的粉色云霞。
他那時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第一次見到楊玉環。
楊玉環在賞花。
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羅裙,站在一株桃樹下,仰頭看著紛飛的落英。
有花瓣落在她的發髻上,她渾然不覺,只是癡癡地笑著。
那笑容,比春光還要明媚,比花瓣還要嬌嫩。
花兒被美貌的容顏羞得凋零。
楊玉環,羞花之貌。
他看呆了。
心臟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跳得又快又亂。
她回過頭,正對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她沒有尋常女兒家的羞怯,反而大方地沖他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
“你就是李清啊?”
她的聲音像黃鸝鳥一樣清脆,帶著嬌憨的嗔意。
“你就是李清啊?”
她的聲音,一把小鉤子,輕輕撓著他的心尖。
那時他還叫李清,一個無憂無慮的王爺,以為眼前的桃花和眼前的她,就是他的一生一世。
李瑁猛地回神,大殿里的檀香氣味嗆得他一陣眩暈。
他發現自己竟然還在回味那個午后,那個早已被父皇的權力和**碾碎的春天。
李璘一直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追問,只是耐心地等著,在欣賞一件正在龜裂的瓷器,聆聽那細微而清脆的碎裂聲。
終于,李瑁動了動僵硬的嘴唇,發出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臣……遵旨。”
這兩個字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看李璘的眼睛,他怕看到那里面藏著的憐憫,或是更傷人的,看透一切的了然。
“很好。”
李璘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光潔如鏡的金磚,“隨朕來。”
李瑁像個被抽去魂魄的木偶,機械地跟在李璘身后。
走出太極殿,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宮道漫長,兩旁的宮墻高聳,將天空切割成狹長的一條。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曾經無數次走過這條路,去見她。
那時候,他是壽王,她是他的王妃。
他會帶著她喜歡吃的荔枝,或是從西市淘來的新奇玩意兒。
她總是會在王府門口等他,一見他回來,便會像只乳燕投林般撲過來,挽住他的手臂,嘰嘰喳喳地分享她一天的趣事。
“阿瑁,你看我今天新學的妝容好不好看?叫桃花妝呢!”
“阿瑁,府里的石榴樹結果了,我們晚上做石榴甜羹好不好?”
“阿瑁……”
那些聲音,那些畫面,如今都成了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凌遲著他的記憶。
他甚至想起了他們大婚的那個晚上。
紅燭高燒,帳暖如春。
她有些羞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不敢看他,長長的睫毛像蝶翼一樣顫動。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他說:“玉環,以后我都會對你好。”
他說過的。
可后來呢?
后來,父皇的一道旨意,就將他所有的承諾,所有的情愛,都變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他成了戴綠帽子的壽王李瑁。
而她,成了父皇的貴妃楊玉環。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見過她。
他不敢見,也不愿見。
他怕自己會失控,怕自己會做出什么無法挽回的事。
他只能將自己埋進無盡的公務里,用疲憊來麻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走在前面的李璘忽然放慢了腳步,側過頭,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跟在身后的李瑁聽清。
“朕記得,當年十八弟大婚,父皇可是將半個國庫都搬空了,那場面,至今還讓人津津樂道。”
李瑁的身體猛地一僵。
李璘的話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他用冷漠偽裝起來的膿包。
他咬緊牙關,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他強迫自己冷靜,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陛下……記性真好。”
“不是記性好。”
李璘的語氣很平淡,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只是那日,你的王妃實在太美了。長安城里的花,似乎都為她一個人開了。”
李瑁的呼吸一窒。
他能感覺到李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沒有溫度,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們走的路越來越偏僻,宮殿的喧囂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腳下的青石板路縫里長出了青苔,兩旁的宮墻斑駁,透著被時光遺棄的腐朽氣息。
這里是宮中最冷清的角落,專門用來安置失寵的妃嬪,或是犯了錯的宮人。
活著,卻和死了沒什么區別。
李瑁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他想象過無數次再見到她的情景,或許是在某個宮宴上,她高高在上,艷光四射;或許是在某個街角,她眾星捧月,而他只能倉皇避開。
他唯獨沒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一個巨大的、華麗的囚籠。
終于,在一扇朱漆剝落,甚至有些歪斜的宮門前,李璘停下了腳步。
門上沒有牌匾,只有一個上了銅銹的獸首銜環,孤零零地掛著,像一只哭泣的眼睛。
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宦官守在門口,看到李璘,立刻跪下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喘。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發霉的味道。
李璘沒有看那兩個宦官,他的目光越過宮門,投向里面荒蕪的庭院。
院子里雜草叢生,一口枯井寂寞地立著,幾只烏鴉落在枯死的樹枝上,發出沙啞難聽的叫聲。
一切都充滿了衰敗和絕望的氣息。
李璘轉過身,看著面色慘白的李瑁,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但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李瑁的心上。
“去里面看看吧,”
他說,“她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