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璘漠然地看著殿中,歌功頌德的文武。
他的視線在殿中逡巡一圈,最后,又一次落回了那個癱倒在冰冷金磚上的身影。
李隆基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晃動著重影。
胸口劇痛,喉頭腥甜。
他想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一攤爛泥。
他看到了自己胸前那片已經凝固成暗褐色的血跡,那片明黃,如今看來,更是一塊巨大的、丑陋的傷疤。
發生了?
記憶的碎片開始拼湊。
那一句句誅心之言,那個高坐龍椅之上的逆子,那些曾經對他卑躬屈膝、如今卻冷眼旁觀的臣子……
“我不服——!”
一聲沙啞、破敗的嘶吼從李隆基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他終于看清了。
他,大唐的開元天子,四十二年的九五之尊,此刻,被所有朝臣拋棄,躺在自己曾經主宰的太極殿中央。
而他的臣子們,他親手提拔的宰相,他一手締造的文武百官,正小心翼翼地繞著他走,他是骯臟的、會玷污他們官靴的穢物。
他們甚至不敢看他。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或敬畏、或諂媚地投向那至高無上的龍椅。
投向他的兒子,李璘。
“逆子!逆子!!”
李隆基雙目赤紅,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卻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這個亂臣賊子!弒父篡位!天打雷劈!!”
龍椅之上,李璘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
他只是輕輕抬了抬手。
一直垂手立于一旁的孔賢立刻心領神會,往前一步,尖著嗓子喊道:“肅靜!陛下面前,豈容爾等喧嘩!”
這聲“爾等”,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李隆基的臉上。
他曾是“朕”,是“天子”,如今,卻成了“爾等”。
“你們!”
李隆基的目光轉向那些曾經的臣子,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你們這些食君之祿的狗東西!全都瞎了眼嗎!看到這個逆賊坐在這里,你們就忘了誰是你們的君父了嗎?!”
“張九齡若是活著!姚崇宋璟若是活著!他們會你們這般無恥嗎!”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點著一個個大臣的名字,唾沫星子飛濺。
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無不身體一僵,臉色煞白,頭垂得更低了。
可無人應答。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李隆基一個人絕望的怒罵在空曠的殿宇間回蕩,聽起來分外凄涼。
李璘終于有了動作。
他從龍椅上緩緩站起,明黃的十二章袞服襯得他身姿挺拔,英武不凡。
十二旒冕珠在他眼前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卻遮不住那份俯瞰眾生的威壓。
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階。
每一步,都是踩在李隆基的心上。
百官們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李璘走到李隆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眼神,平靜得沒有波瀾,就看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父皇,你殺姑母的時候,你一日殺三子的時候,可曾想過,他們之痛?”
他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朕讓你看著。”
“看著這江山,是如何回到正軌。看著朕,是如何將你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一點點收拾干凈。”
“你……”
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太上皇。”
李璘忽然改了稱呼,這兩個字卻比任何羞辱都來得更加殘忍。
“你老了。這個天下,也病了。病入膏肓,非下猛藥不可。”
他頓了頓,視線掃過滿朝文武。
“朕,就是這劑猛藥。”
他的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清晰地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那些原本還心存搖擺的官員,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心中最后的猶豫也煙消云散。
他們看向李璘的眼神變了。
是啊,這位新君,就是一劑猛藥!
他敢公然承認自己是叛軍首領,敢在朝堂之上逼宮,敢效仿李世民,敢超越李隆基。
這大唐傳統,他做得更好,更絕!
還有是他不敢做的?
跟著這樣的君主,或許會時時活在恐懼之中,但也意味著,他們將見證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盛時代。
“陛下圣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頌揚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忠臣。
聲音匯聚成巨大的聲浪,沖擊著太極殿的梁柱,也沖擊著李隆基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他癱坐在地上,看著群臣對自己曾經的敵人頂禮膜拜,看著自己的兒子接受著本該屬于他的尊榮。
他的怒罵聲,被徹底淹沒在這震耳欲聾的朝拜聲中。
他,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一個被時代拋棄的,無人問津的孤寡老人。
李璘不再理會他,轉身走回龍椅,重新坐下。
他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欣賞著落入陷阱的獵物做著最后的掙扎。
他要讓李隆基親眼看著,他所珍視的一切,是如何被自己親手奪走,又是如何被自己踩在腳下。
長安城,承天門。
巍峨的城樓之上,寒風凜冽,吹得城頭的“唐”字大旗獵獵作響。
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老者,獨自一人,憑欄而立。
他身形消瘦,鬢發斑白,正是梨園子弟的領袖,太常寺協律郎,李龜年。
他不是武將,不懂守城。
但是,李隆基卻對他委以重任,統領禁軍,鎮守玄武門。
何等可笑?
他只是一個樂工,一個見證了開元盛世最璀璨光景的伶人。
他的腳下,是寂靜的長安城。
往日里車水馬龍的朱雀大街,此刻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殺伐兵戈。
他的身后,是輝煌的皇城。
太極殿的方向,隱隱傳來山呼萬歲的聲音,那聲音,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他的心。
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在驪山之上擊羯鼓、譜《霓裳羽衣曲》的天子,已經成了階下之囚。
一個更年輕,也更冷酷的君王,登上了權力的頂峰。
李龜年的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長安,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
那時的他還很年輕,只是梨園中的一個普通樂師。
他親眼見到,當時的臨淄王李隆基,是如何聯合姑母太平公主,率領著羽林軍,斬殺了韋后一黨,將自己的父親李旦扶上了皇位。
史稱,唐隆政變。
那晚的血,似乎也染紅了長安的夜空。
幾年后,李隆基又用一場先天政變,逼迫自己的父親退位,自己登基為帝。
何其相似。
當年的李隆基,不也正是以雷霆手段,從自己的親人手中,奪取了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嗎?
那個時候的李隆基,逼迫姑母,囚禁父親,何等犀利!
他憑借政變上位,開創了盛世。
如今,他的兒子,也用一場政變,將他從那張龍椅上掀了下來。
這難道就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李龜年渾濁的老眼中,流下了兩行清淚。
他不是為李隆基個人的榮辱而哭,他是為這個盛極而衰的時代而哭。
他想起了當年,李隆基登基之初,勵精圖治,任用賢相,開創了何等輝煌的開元盛世。
那時的長安,是天下的中心,是萬國的向往。
可如今呢?
朝堂之上,奸佞當道。
而曾經英明神武的天子,也沉溺于酒色,不問政事,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一陣蒼涼的悲意涌上心頭。
李龜年扶著冰冷的城磚,迎著刺骨的寒風,用他那被歲月侵蝕得沙啞的嗓子,低聲吟唱起來。
他唱的不是名篇佳作,只是一首自己臨時編湊的俚詞,調子是那首流傳甚廣的《涼州詞》。
“玄武門前,血色新。
太極殿上,舊換人。
金樽美酒,誰與共?
白發青絲,一夢塵。
可憐萬國,朝賀景。
轉眼皆作,他人臣。
莫問興亡,周復始。
江山依舊,主非君。”
他的歌聲,沒有了往日的清亮圓潤,只剩下無盡的蕭瑟與悲涼。
那聲音在空曠的城樓上回蕩,被寒風撕扯得支離破碎,飄向遠方。
就在這時,地面開始輕微地顫動。
起初,只是如同遠處傳來的悶雷,微不可察。
但很快,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轟隆隆——轟隆隆——大地在咆哮!
整個長安城,都在這巨大的轟鳴聲中瑟瑟發抖!
李龜年猛地抬起頭,駭然地望向東方。
只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線。
那條黑線在飛速地擴大、蔓延,要吞噬整個天地。
緊接著,無數面旗幟,如同從地底鉆出的黑色森林,遮天蔽日!
來了!
李璘的兵馬,來了!
百萬大軍,入長安!
最前方,是一面巨大無比的玄色大纛,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個狂傲不羈的“霸”字。
旗下,是清一色的重甲騎兵,人馬俱鎧,黑色的鐵甲在陽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冷光。
他們手持長戟,氣勢雄渾,每一步都能踏碎山河。
那是霸王項羽的軍團,僅僅是看著,就讓人感到發自靈魂深處的窒息。
緊隨其后,是一片赤色的海洋。
旗幟上書“兵仙”二字。
這支軍隊的陣型嚴整到了極致,成千上萬的士兵,動作整齊劃一,是一個人在呼吸。
他們的眼中沒有狂熱,只有絕對的冷靜與自信,那是韓信的部隊,未見其戰,已聞其威。
西面,一抹耀眼的銀白席卷而來。
冠軍侯霍去病的輕騎兵,如同一道撕裂天空的閃電。
他們沒有重甲,只有輕便的皮甲和鋒利的環首刀。
戰馬神駿,騎士年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嗜血的渴望和對戰斗的狂熱。
他們的旗幟上,是飛揚的“冠軍”二字,一往無前!
北面,殺氣沖天!
一股肉眼可見的血色煞氣,籠罩著一支軍隊。
他們的旗幟是瘆人的血紅色,上面只有一個字——“殺”!
人屠白起的軍團,沉默無言,每一個人都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眼神空洞,只有純粹的殺意。
他們所過之處,連風都凝固了。
還有身著白袍,儒雅與威嚴并存的“武穆”岳飛軍;有沉穩如山,旌旗上繡著“大將軍”三字的衛青軍;有陣法森然,如臂使指的“藥師”李靖軍……
十路大軍,十面旌旗!
從十個不同的方向,如百川歸海,向著長安城匯聚而來!
關隘,早已洞開。
守軍,望風而降。
這支大軍,暢通無阻,以無可匹敵的姿態,君臨這座千年帝都。
承天門城樓上,原本還站著的一些禁軍士卒,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他們丟盔棄甲,連滾帶爬地逃下了城樓。
兵器掉落在地,發出“哐當”的脆響,在這震天的馬蹄聲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只有李龜年,還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看著鋼鐵洪流,看著那無數面迎風招展的旌旗,看著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他終于明白,李璘憑敢逼宮。
他終于明白,李隆基輸得有多么徹底。
這不是一場政變。
這是一場碾壓。
一場毫無懸念的,絕對力量的碾壓。
那轟鳴的馬蹄聲,踏碎的不僅僅是長安的青石板路,更是踏碎了整個開元天寶時代最后的驕傲與尊嚴。
李璘兵馬,入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