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村的晨曦,總是裹著咸腥的風和清亮的光,穿透燈塔頂層瞭望室那扇小小的、蒙塵的窗。阿星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堅硬石壁透過破帆布傳來的冰冷,而是臂彎里那份溫軟沉實的重量。阿汐側身蜷在他懷里,臉頰貼著他胸前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呼吸均勻綿長,幾縷烏黑的發(fā)絲散落在他臂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海風從窗縫鉆入,帶著涼意,吹動她額前細碎的劉海。他下意識地收緊了環(huán)著她的手臂,將她往懷里攏了攏,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抵御那絲涼氣。這份沉甸甸的暖意,是風暴過后最堅實的錨,將他牢牢釘在這劫后余生的煙火人間。
爐灶上,瓦罐里熬著的小米粥發(fā)出細微的“咕嘟”聲,米香混合著窗外海桐花的淡淡清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阿星小心翼翼地起身,盡量不驚動熟睡的人。他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走到小小的灶臺邊,拿起木勺輕輕攪動鍋里粘稠的金黃米粥。熱氣撲在臉上,帶著濕潤的暖意。角落里,幾只海鳥在退潮的礁石上鳴叫,聲音清越悠遠。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阿汐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像只饜足的小獸。一種近乎神圣的平靜包裹著他,連喉嚨深處那經年不散的、細微的銹蝕感帶來的隱痛,也仿佛被這晨光里的煙火氣熨帖得平復了幾分。
日子就在這燈塔的方寸之地,和漁村的煙火氣中,緩慢而扎實地流淌。趕海、修補漁網、幫老陳頭侍弄屋后那幾畦青菜……那些曾屬于“楚星河”的驚濤駭浪,被層層疊疊的平凡光陰覆蓋,沉淀成燈塔石壁深處無人知曉的紋理。然而,一種新的聯(lián)結,正在這平靜的日常里悄然滋生。
午后,陽光斜斜地穿過瞭望窗,在布滿歲月痕跡的石地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一張小木桌被挪到光斑下。桌上攤開一本嶄新的、紙張還帶著油墨香氣的描紅本,旁邊放著一支磨禿了筆尖的鉛筆。阿星坐在小凳上,阿汐緊挨著他,坐在地上一塊厚實的舊帆布墊子上。
阿星拿起鉛筆,粗糙但穩(wěn)定的手指捏著筆桿。他在描紅本空白的田字格里,緩慢而清晰地寫下三個字:阿、汐、星。他的字跡帶著一種與漁村格格不入的骨力與灑脫,撇捺舒展,結構勻停,如同退潮后留在沙灘上清晰有力的印痕。
“喏,”他把本子推過去,聲音依舊是那種帶著砂礫摩擦質感的嘶啞,但語調是平緩溫和的,“照……照這樣寫。”
阿汐接過本子和鉛筆,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新奇和鄭重。她學著阿星的樣子,努力握緊鉛筆,小臉因為專注而微微繃緊。筆尖落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她寫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將那陌生的符號刻進心里。一個“阿”字,被她寫得像幾條在沙灘上艱難爬行的蟲子,橫不平,豎不直,扭結在一起。
“不對……”她懊惱地嘟囔,用橡皮使勁擦掉,橡皮屑簌簌落下。
阿星沒說話,只是伸出食指,輕輕覆在她握著鉛筆的小手上,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引導力量,牽引著她的手指在田字格里緩緩移動。他的指尖帶著薄繭,微涼,動作卻異常耐心。“橫……要……平。”他嘶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氣息拂過她耳廓的絨毛,“豎……要……直。慢慢……來。”
他的大手包裹著她的小手,在粗糙的紙上移動。阿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和指尖的力量,一種奇異的安心感讓她繃緊的肩膀放松下來。她屏住呼吸,跟著那沉穩(wěn)的牽引,在格子里重新寫下那個“阿”字。這一次,雖然依舊稚嫩,但橫豎總算有了模樣。
“看!像一點了!”阿汐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混合著汗水和成就感的燦爛笑容,像陽光穿透海霧。
阿星收回手,看著紙上的字,又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眸,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他拿起筆,又在本子空白處寫下幾個字:大海、燈塔、家。
阿汐湊過去看,目光在那幾個飄逸的字跡上流連。她看不懂全部,但“海”和“家”是認識的。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些墨跡,仿佛在觸摸某種珍貴而神秘的東西。半晌,她抬起頭,看著阿星,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贊嘆,聲音清脆又帶著點天真的肯定:
“阿星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尋找一個更貼切的詞,眼睛亮得像啟明星,“真……真像個作家一樣!你要是寫小說的話……”她用力點點頭,語氣無比篤定,“肯定是個大作家!”
“作家”?
這兩個字,像兩顆滾燙的、帶著奇異魔力的石子,毫無預兆地投入了阿星沉寂已久的心湖。
那支磨禿的鉛筆從他驟然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粗糙的石地上。他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維持著寫字的姿勢,指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酸楚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從心底深處翻涌上來。
作家?寫小說?
他的手指,曾經在昂貴的吉他弦上翻飛,撥動過億萬人的心弦;曾經在無數聚光燈下接過沉甸甸的獎杯……如今,它們只能笨拙地修補漁網,生疏地握著鍋鏟,顫抖著握住一支廉價的鉛筆,教一個漁村姑娘寫“阿汐”和“大海”。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想蜷縮,想逃離這束來自最親近之人的、純粹卻刺眼的光。
“阿星哥?”阿汐被他劇烈的反應嚇到了,臉上的笑容僵住,轉為擔憂。她撿起地上的鉛筆,緊張地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和緊抿的嘴唇,“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阿星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咸澀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海風特有的涼意,強行壓下了喉頭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他避開阿汐擔憂的目光,俯身去撿那支鉛筆。
“……沒……沒事。”他艱難地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說得……很好。”
他重新坐直,將那支失而復得的鉛筆緊緊攥在手心。他垂下眼瞼,目光死死鎖在描紅本上那三個字——“阿”、“汐”、“星”。阿汐清亮篤定的聲音在耳邊反復回響:“……肯定是個大作家!”
那聲音,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了他靈魂深處某個早已落滿灰塵、被刻意遺忘封死的角落。那里,曾經堆砌著無數比音符更瑰麗、更磅礴的意象。那些在“星火回響”宇宙圣詠中誕生的浩瀚星圖,那些在《Imagine》燈塔光芒下映射的人類心靈溝壑,那些被冰冷針尖撕裂的黑暗記憶碎片……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他親手埋葬在意識的凍土之下。
一股微弱卻異常頑固的電流,從那個被撬開的角落竄出,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直抵他緊握鉛筆的指尖。指尖下的空白田字格,不再是練習寫字的方框,它忽然變成了一片亟待開墾的、沉默而廣袤的荒原。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在海平線上,遠處翻滾的墨浪正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燈塔在狂風的呼嘯中沉默矗立,像一柄刺破陰霾的巨劍。一種奇異的沖動,混合著無法言說的悲愴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瘋狂,在他沉寂的胸腔里猛烈沖撞!
燈塔的夜,被呼嘯的海風包裹。阿汐在角落那張鋪著厚厚干海草的“床”上睡熟了,呼吸均勻。昏黃的煤油燈芯被調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搖曳,勉強照亮木桌一角。
阿星背對著熟睡的阿汐,身體繃得筆直。他面前攤開著那本描紅本,翻到了最后幾頁空白處。他手中緊握的,是一支烏木筆桿的鋼筆——老陳頭翻箱倒柜找出來,說是祖上傳下,硬塞給他和阿汐當新婚賀禮的“寶貝”。
沉甸甸的金屬筆桿被他掌心捂得溫熱。他死死盯著眼前那片刺目的空白。無數混亂的念頭和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瘋狂翻涌、碰撞:
冰冷針尖刺入頸側肌肉的瞬間;
墜入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窒息;
“鬼見愁”斷崖下,巨浪咆哮著吞噬“遺物”的絕望轟鳴;
還有……燈塔里,阿汐捧著粗陶碗,眼淚大顆砸落,哽咽著說“吃點吧……才有力氣……”時,眼中那近乎卑微的祈求……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鳴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擠出。握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鋼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幾毫米處,凝滯不動,一滴濃黑的墨汁在筆尖凝聚、顫抖,將落未落。
寫?
寫什么?
一個連完整音符都無法再唱出的廢人,一個聲音嘶啞如破鑼的人,一個連過去都不敢觸碰的懦夫,有什么資格去寫?又能寫出什么?
他猛地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指尖那支沉甸甸的鋼筆,仿佛重逾千斤。
然而,阿汐那句清亮、篤定、毫無雜質的贊嘆,又一次清晰地在他死寂的腦海里炸響:
“……真像個作家一樣!肯定是個大作家!”
那聲音,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不甘與憤怒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猶豫和恐懼!去他媽的資格!去他媽的懦弱!這具殘軀里,總還有些東西沒被殺死!那些黑暗的、痛苦的碎片……它們是活生生的、屬于他的一部分!它們需要一個出口!哪怕這出口只能通向虛無,哪怕發(fā)出的聲音嘶啞難聽如破鑼!
一股近乎毀滅的沖動攫住了他!他猛地睜開眼,赤紅的眼底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瘋狂!懸停的筆尖如同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帶著一股狠厲決絕的氣勢,狠狠地、重重地戳向那片空白的紙頁!
嗤——!
筆尖刺破紙面,濃黑的墨汁瞬間洇開,暈染開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墨團,像一滴凝固的血。
阿星的身體劇烈地一震,仿佛被自己這狂暴的舉動驚到。他死死盯著那個丑陋的墨團,急促地喘息著。片刻的死寂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肩膀頹然垮塌下去,握著鋼筆的手也無力地垂落在桌面上。筆尖在紙上拖出一道歪斜顫抖的墨痕。
他失敗了。冰冷的絕望再次涌上。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輕微的窸窣聲。阿汐不知何時醒了,她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糊地看向僵坐在桌前的阿星,和他面前攤開的、印著丑陋墨跡的本子。
“阿星哥?”她帶著睡意的聲音軟糯糯的,“你……在寫字嗎?”
阿星身體瞬間繃緊,像被捉住的小偷。他猛地想合上本子。
阿汐卻已赤著腳走了過來。她沒看阿星窘迫的表情,目光直接落在那片洇開的墨跡和那道歪斜的墨痕上。出乎意料地,她沒有驚訝,也沒有嫌棄。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墨團的邊緣,指尖立刻染上了一點烏黑。
“呀,好黑。”她小聲說,隨即抬起頭,對著阿星露出一個帶著睡意、卻無比溫暖的笑容,“不過……黑黑的,像……像夜晚的海,很深很深的那種。”
她歪著頭,又仔細看了看那道歪斜的墨痕,眼睛彎了起來:“這條線……像不像……像不像小虎子放的風箏線?歪歪扭扭的,飛到云里去了!”
她的解讀如此簡單,如此純粹。在她眼里,這團丑陋的墨跡,竟成了深邃的夜海;這道失敗的筆痕,成了飛向云端的線。
阿星怔怔地看著她染著墨跡的手指,看著她臉上那毫無保留的、溫暖的笑容。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酸楚,猛地沖垮了他心中那道冰冷的堤防。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腑。他重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烏木鋼筆,這一次,指尖雖然依舊帶著細微的顫抖,動作卻不再狂暴。他避開那片墨團,在紙頁上方一片干凈的空白處,緩緩地、一筆一劃地落下筆尖。
墨跡在粗糙的紙上暈開,不再是宣泄的戳刺,而是一個艱難卻堅定的起始。他寫下的第一個詞,帶著被海風磨礪過的筆鋒,也帶著靈魂深處剛剛撬開一道縫隙的光:
燈塔。
時間如同燈塔外永不停歇的海浪,沖刷著礁石,也悄然改變著塔內的方寸天地。一年光陰,在阿汐歪歪扭扭卻日益工整的描紅字跡里流過,在阿星伏案書寫時鋼筆劃過粗糙稿紙的沙沙聲中流過,在瓦罐里小米粥“咕嘟”冒出的香氣里流過。
燈塔頂層的小木桌上,那本最初的描紅本早已被厚厚一摞寫滿字跡的稿紙取代。稿紙邊緣卷曲,沾染著海風的咸濕和墨水的印記。阿星的字依舊帶著骨力與灑脫,只是筆鋒間沉淀了更多的東西,如同被海浪反復沖刷的礁石,沉默而堅實。
這一天,一封來自遙遠省城的信件,隨著村里唯一的小郵遞員,輾轉送到了燈塔腳下。信封是樸素的牛皮紙,右下角印著幾個不起眼卻莊重的鉛字:“長風文藝出版社”。
阿汐剛從阿海嬸家?guī)兔ρa網回來,手里還沾著魚腥味,就看到阿星捏著那封信,站在燈塔門口,背對著海,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海風卷起他洗得發(fā)白的衣角,也吹動他手中那薄薄的信封。
“阿星哥?有信?”阿汐跑過去,好奇地問。
阿星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捏著信封邊緣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關節(jié)甚至有些顫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難以置信的微光,有深重的恐懼,還有一絲……近乎虛幻的期盼。他喉嚨滾動了一下,那嘶啞的聲音比平時更干澀:“……出版社。”
“出版社?”阿汐重復著這個對她來說還有些陌生的詞,但看到阿星異常的反應,她立刻明白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是……是阿星哥寫的……那個故事?”她指著燈塔上方,仿佛指向那摞厚厚的稿紙。
阿星沒有回答,只是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沿著信封邊緣,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撕開了封口。
一張折疊整齊的打印紙滑了出來。
阿汐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阿星展開那張紙。她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能緊緊盯著阿星的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海風在耳邊呼嘯。
阿星的目光在那張紙上飛快地掃過。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捏著信紙的手指抖得更加厲害,紙頁發(fā)出細微的“嘩啦”聲。終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信紙的某一行,身體猛地一震!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砸落在信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水漬。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阿汐。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巨大的、純粹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狂喜,沖破了所有壓抑的堤壩,在那張向來沉寂的臉上奔流!他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阿……阿汐……”他嘶啞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哽咽。他猛地將那張紙緊緊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烙進心臟!另一只手,則顫抖著、急切地伸向阿汐,想要抓住她,分享這從天而降、幾乎將他擊碎的洪流。
阿汐雖然還不完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阿星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巨大喜悅,像最熾烈的陽光瞬間穿透了海霧,將她整個人都照亮了!她知道,那一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成了?阿星哥!是不是成了?!”她歡呼一聲,像只快樂的小鹿,猛地撲進阿星懷里,緊緊抱住他還在劇烈顫抖的身體。
阿星用力回抱著她,下巴抵在她散發(fā)著海藻清香的發(fā)頂,滾燙的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她的鬢發(fā)。他只能用力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是一種將死之人終于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是沉入最黑暗海底后驟然窺見天光的眩暈。他抱著她,像抱著整個失而復得的世界。
幾天后,一個更厚的信封送到了燈塔。里面是一張薄薄的、印著具體金額的稿費通知單,和一冊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嶄新的書籍樣本。
封面上,是一片在暴風雨中孤獨矗立的燈塔剪影,背景是翻涌的、墨藍色的怒濤。燈塔頂端,一束微弱卻倔強的光芒刺破黑暗。書名是遒勁有力的兩個大字:《孤塔》。作者署名處,是一個簡單的、卻仿佛帶著千鈞之重的名字:星海。
阿汐迫不及待地搶過那本嶄新的書,像捧著稀世珍寶。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光滑的封面,翻看著里面密密麻麻的鉛字。她的識字量還遠遠不夠,只能認出一些簡單的詞語:“大海”、“風”、“家”、“阿星”……她興奮地指著那些認識的詞,像尋寶一樣。
“阿星哥!快!讀給我聽!”她抱著書,眼睛亮晶晶地仰望著阿星,充滿了純粹的、不容拒絕的期待,“我要聽你寫的故事!從頭聽!”
阿星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冰水澆頭。狂喜的余溫還在胸腔里燃燒,但阿汐的要求,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最深的隱痛——他那把被毀掉的聲音。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那熟悉的、如同砂紙摩擦的滯澀感清晰地提醒著他。在阿汐面前讀自己寫的文字?用這把嘶啞難聽、如同破鑼的嗓子?去朗讀那些浸透了他靈魂深處最黑暗記憶和隱秘情感的句子?這比當年站在格萊美的聚光燈下更讓他感到羞恥和恐懼!他仿佛已經聽到了自己那扭曲、干澀的聲音在燈塔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每一個難聽的音節(jié)都是對他文字的褻瀆,對他自身的嘲諷。
“不……不行……”他下意識地搖頭,聲音干澀,試圖將那本書從阿汐手里抽回來,“……聲音……太難聽……”
“我不怕!”阿汐卻抱得更緊了,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執(zhí)拗的堅持,“這是阿星哥寫的!是阿星哥的故事!再難聽我也要聽!我就想聽你讀!”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霸道,仿佛他的拒絕毫無道理。
阿星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純粹到令人心顫的期待,看著她緊緊抱著那本《孤塔》如同抱著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所有的推拒和羞憤都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他嘆了口氣,認命般地在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阿汐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抱著書挨著他坐下,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仰著小臉,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阿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最深的海底。他翻開扉頁,目光落在第一行鉛字上。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書頁邊緣。他張開嘴,那嘶啞的、帶著明顯氣音和摩擦聲的調子,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第一章……風……暴……”
聲音出口的瞬間,阿星的臉頰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干澀、扭曲、毫無美感,甚至有些刺耳。他恨不得立刻閉上嘴,挖個地洞鉆進去。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靠在他肩頭的阿汐。
阿汐卻仿佛完全沒有在意那難聽的聲音。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書頁,隨著他那艱澀、緩慢的朗讀,小臉上的神情時而緊張地繃緊,時而驚訝地微張著嘴,時而又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感同身受般的難過。當阿星讀到燈塔守護者在風暴中孤立無援、瀕臨絕望的段落時,她甚至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胳膊,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滔天巨浪之中。
她的全神貫注,她沉浸其中的反應,像一股無聲的力量,奇異地撫平了阿星心中翻騰的羞憤和焦灼。他緊繃的肩背一點點放松下來。雖然聲音依舊難聽,但朗讀的節(jié)奏卻漸漸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緩慢而沉實的韻律。嘶啞的聲線,竟意外地與書中那壓抑、堅韌、在絕望中尋找微光的氛圍隱隱契合。
“……那光……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著……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阿星讀到這里,聲音變得更加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碾磨出來。他感受到肩頭阿汐細微的抽泣聲。他停頓了一下,沒有低頭看她,只是下意識地抬起那只沒拿書的手,輕輕地、安撫性地放在了阿汐靠著他肩膀的腦袋上,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她柔順的發(fā)絲。
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阿汐的抽泣聲停了停,隨即更緊地往他懷里蹭了蹭,像尋求庇護的雛鳥。
昏暗的燈塔里,只剩下阿星那嘶啞難聽、卻異常專注的朗讀聲,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輕響。海風在窗外嗚咽,仿佛在為這獨特的朗讀伴奏。那些被鉛字固定的、關于風暴、孤寂、傷痛與微弱堅守的故事,在他難聽的聲音里重新獲得了生命,流淌進另一個靈魂深處。
稿費單上的數字,對于海角村的生活來說,是一筆從未想象過的巨款。當那張薄薄的銀行存折最終被阿星緊緊攥在手心時,他感受到的不是暴富的狂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不真實感和巨大責任感的暖流。這是他用那支烏木鋼筆,一筆一劃從靈魂深處挖掘、淬煉出來的東西,是他“星海”這個名字存在的證明。
他沒有絲毫猶豫。幾天后,他帶著阿汐,第一次踏上了去往縣城的小巴車。
縣城的熱鬧喧囂讓阿汐有些緊張,她緊緊抓著阿星的衣角,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櫥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阿星目標明確,牽著她穿過嘈雜的街道,徑直走進縣城最大、也是唯一一家看起來還算正規(guī)的金店。
明亮的玻璃柜臺里,黃金在射燈下折射出耀眼而溫暖的光芒。阿汐被那光芒晃得有些眼花,腳步遲疑。阿星卻拉著她,直接走到賣“三金”的柜臺前。
“看看……戒指、項鏈、耳環(huán)。”阿星對柜臺后有些驚訝的售貨員說道,聲音依舊嘶啞,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指著柜臺里一套設計簡潔、分量感十足的足金首飾。
“阿星哥?”阿汐驚訝地小聲叫他,不明白為什么要看這些。
阿星沒有解釋,只是示意售貨員拿出來。當那沉甸甸的、帶著黃金特有溫潤光澤的戒指、項鏈和耳環(huán)被放在深藍色的絲絨托盤上呈現(xiàn)在眼前時,阿汐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這樣貴重的東西。
阿星拿起那枚女戒,拉起阿汐的右手。阿汐的手指纖細,因為常年的勞作帶著薄繭。阿星低著頭,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鄭重地將那枚金燦燦的指環(huán),緩緩地套進了阿汐的無名指。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阿汐微微一顫。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那圈溫潤的金色,又抬頭看看阿星。阿星也正看著她,深潭般的眼睛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歉疚和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聘禮……”他嘶啞地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阿汐耳中,帶著海風般的鄭重,“……補……給你的。”
阿汐愣住了。她終于明白過來。海角村嫁娶,男方是要給女方“三金”做聘禮的。當初他們在一起,什么都沒有。這沉甸甸的金飾,是他用那熬了無數個夜晚、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故事?lián)Q來的,是他補給她的一份遲到的、鄭重的承諾和尊重。
一股巨大的暖流夾雜著酸澀猛地沖上眼眶。阿汐用力地抿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只是反手緊緊握住了阿星給她戴戒指的那只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硌著彼此的指節(jié),帶著真實的、沉甸甸的溫度。
接著,阿星又帶她去了縣城的電器行。這一次,他的目標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屏幕漆黑的盒子——一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
當阿星抱著那個裝著電腦的紙箱,和阿汐帶著沉甸甸的金飾走出縣城,重新坐上回村的小巴車時,夕陽正將海面染成一片熔金。
回到燈塔,阿星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裝著電腦的紙箱放在那張見證了無數個書寫之夜的小木桌上。他拆開包裝,掀開屏幕。按下電源鍵的瞬間,幽藍的光線亮起,映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阿汐好奇湊近的眼睛。風扇發(fā)出輕微的嗡鳴,一個全新的、廣闊而未知的世界,在這座古老燈塔的方寸之地,悄然開啟。
阿星的手指,輕輕放在冰涼的鍵盤上。屏幕的光映在他深沉的眼底,仿佛點燃了新的星火。窗外,海浪依舊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永恒的轟鳴,如同為這新的征途奏響的背景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