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的夜,比夔門少了幾分咆哮的暴烈,卻多了幾分深沉的詭譎。
船隊(duì)離開荊州,順流而下,兩岸的平原在夜色中舒展成無垠的墨色。
沒有月,只有幾顆疏星在厚重的云層縫隙間掙扎著透出微弱的光,吝嗇地灑在寬闊的江面上。
江水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船行其上,破開的水浪聲也顯得格外沉悶粘稠,如同巨獸壓抑的呼吸。
夜風(fēng)帶著水腥氣和初秋的涼意,拂過船舷,鉆進(jìn)衣領(lǐng),激起一陣細(xì)密的寒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濕冷與沉寂,壓得人胸口發(fā)悶。
李璃雪站在船樓二層的軒窗前,望著外面深不見底的黑暗。
荊州張府那半枚刻著“淮陽承制”的冰冷虎符,如同烙印般印在她的心頭,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淮陽王……這個(gè)封號如同一個(gè)巨大的、充滿不祥的漩渦,將玉扣、軍械、殘碑地圖、乃至那些被拐的孩童都吸附了進(jìn)去。她攥緊了袖中的銀劍劍柄,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虛假的鎮(zhèn)定。
前路,似乎比這漢江的夜色更加深不可測。
石憨依舊抱著他那根青岡木棍,盤膝坐在船尾甲板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船舷。
他閉著眼,仿佛在沉睡,但身體卻隨著船身輕微的搖晃而自然起伏,像一塊扎根在船板上的礁石。
他的耳朵,卻在死寂的夜色中,捕捉著江水的每一絲低語,風(fēng)掠過桅桿的每一聲嗚咽,以及……那從極遠(yuǎn)極深的黑暗中,隱隱約約、如同鬼魅嗚咽般飄來的樂聲。
起初,那樂聲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混雜在江風(fēng)和水浪聲中,難以分辨。
像是竹笛,又似骨塤,音調(diào)怪異扭曲,不成曲調(diào),卻帶著一種直鉆腦髓的邪異穿透力,讓人聽了莫名的心煩意亂,脊背發(fā)涼。
石憨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并未睜開。
但握著青岡木棍的手指,指節(jié)無聲地繃緊了一瞬。
“什么聲音?”船艙里,守夜的水手也似乎聽到了,發(fā)出疑惑的低語,帶著一絲不安。
那嗚咽的樂聲漸漸清晰起來,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而是連綿成片,曲調(diào)依舊怪異,充滿了令人不適的滑音和顫音,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江底幽幽哭泣。
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難以辨清源頭。與此同時(shí),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甜膩的奇異香氣,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細(xì)蛇,悄無聲息地鉆入船艙,彌漫開來。
李璃雪也聽到了那詭異的樂聲,嗅到了那甜膩的香氣,心頭警兆驟生!
她猛地推開軒窗,探身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倒吸一口冷氣,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原本墨黑沉寂的江面上,不知何時(shí),竟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點(diǎn)點(diǎn)幽綠色的光芒!那光芒并非燈火,而是一種冰冷、飄忽、如同鬼火般的存在!它們星星點(diǎn)點(diǎn),或聚或散,漂浮在水面之上,隨著水流無聲搖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團(tuán)鬼火之下,都隱約可見一艘艘狹長如梭、通體漆黑、如同棺材般的小舟!
小舟上無人操槳,無帆無桅,就那么詭異地懸浮在幽綠的鬼火之中,隨著江水起伏,朝著他們的大船無聲地飄蕩、合圍而來!
數(shù)量越來越多!
放眼望去,前方、左右,甚至船尾的后方,都已被這幽綠的鬼火舟群包圍!
整片江域,仿佛瞬間化作了幽冥鬼蜮!
“鬼……鬼火!幽冥船!是水鬼索命啊——!” 船上一個(gè)年輕的水手最先崩潰,指著窗外那越來越近、密密麻麻的幽綠光點(diǎn),發(fā)出凄厲絕望的慘叫!他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眼神渙散,充滿了非人的瘋狂!
這聲慘叫如同點(diǎn)燃了火藥桶!
船艙內(nèi),原本就被那詭異樂聲和甜膩香氣弄得心神不寧、煩躁不安的水手們,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瞬間失控!
離得近的兩人,眼中陡然爆發(fā)出猩紅的兇光,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竟不管不顧地?fù)湎驅(qū)Ψ剑缤兄I畛鸢惘偪竦貜P打起來!
拳頭、指甲、牙齒……所有能用上的武器都成了兇器!
鮮血瞬間迸濺!
“攔住他們!攔住!” 船老大驚恐地嘶吼,想去拉架,卻被另一個(gè)陷入癲狂的水手從背后死死扼住了脖子!
那水手雙目赤紅,口角流涎,力氣大得驚人,船老大被掐得眼珠暴突,舌頭外伸,拼命掙扎!
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
更多的水手陷入了毫無理智的瘋狂互殘!嘶吼聲、咒罵聲、骨骼撞擊聲、慘叫聲……在船艙內(nèi)瘋狂炸響!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那甜膩的香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氛圍!
“是幻術(shù)!那樂聲和香氣能惑亂心神!” 如蘭護(hù)在李璃雪身前,臉色鐵青,厲聲喝道。
她同樣感到一陣陣心煩意亂,氣血翻涌,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重影,全靠深厚的內(nèi)力強(qiáng)行壓制。她看向石憨的方向,急呼:“石敢當(dāng)!快想辦法!”
石憨早已從甲板上站起。他高大的身影在船尾幽綠鬼火的映照下,如同從地獄歸來的魔神。
他看著船艙內(nèi)失控的慘狀,聽著那越來越近、越來越尖銳刺耳的邪異樂聲,濃黑的眉毛緊緊鎖成一個(gè)“川”字。他沒有立刻沖入混亂的船艙,目光反而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穿透重重鬼火和混亂的聲浪,死死鎖定在船隊(duì)正前方,那艘飄在最前、幽綠光芒最為濃郁的鬼火小舟上!
小舟船頭,影影綽綽立著一個(gè)身影!
那人全身包裹在寬大的黑色斗篷里,臉上覆著一張慘白、沒有任何五官的鬼面具!
他雙手持著一支造型奇詭、如同人骨拼接而成的長笛,湊在面具下空洞的位置,正全力吹奏著那惑人心魄的邪曲!隨著他的吹奏,笛孔中逸散出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與香氣同源的淡粉色煙霧!
找到了!音源和毒源!
石憨眼中寒芒爆射!
他左腳猛地一踏船板,沉重的船身似乎都為之微微一沉!身體如同蓄滿力的強(qiáng)弓,就要朝那鬼火小舟激速而去!
“讓我來!” 如蘭的厲喝聲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看到了石憨的目標(biāo),也看到了船艙內(nèi)已瀕臨徹底崩潰的局面!
不能再等了!
如蘭的目光瞬間掃過混亂的船艙,猛地鎖定在角落一面懸掛著的、足有半人高的牛皮戰(zhàn)鼓上!那是船隊(duì)用于傳遞號令的器物!
她身影如電,幾個(gè)起落便沖至鼓前!無視身旁兩個(gè)扭打在一起、撞向她身體的水手,如蘭腰馬合一,吐氣開聲,全身筋骨發(fā)出一連串低沉的爆鳴!
她右拳緊握,手臂上肌肉如同鋼絲絞纏般瞬間賁起,白皙的皮膚下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暴突!
沒有半分猶豫!
凝聚了她全身功力、意志、以及對那邪曲滔天憤怒的一拳,帶著一股粉碎一切虛妄、滌蕩世間邪祟的剛猛氣勢,如同隕星墜地,狠狠砸向那緊繃的鼓面!
“咚——!!!”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霄雷霆,驟然在漢江之上炸響!
聲音之宏烈,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那妖異的笛聲!
鼓面劇烈震顫,肉眼可見的沖擊波以鼓為中心轟然擴(kuò)散開來!
沉悶!
雄渾!
磅礴!
至剛至陽!
這聲鼓響,如同開天辟地的神音,帶著一種純粹到極致的陽剛正氣,瞬間撕裂了那纏繞在眾人心頭的邪異樂聲編織的迷網(wǎng)!
船艙內(nèi)那些陷入瘋狂互殘的水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頭顱,動作猛地一滯,眼中的猩紅和瘋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茫然和痛苦!
扼住船老大脖子的水手松開了手,茫然地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扭打在一起的兩人也停止了撕咬,捂著嗡嗡作響的腦袋,痛苦地**。
那尖銳邪異的笛聲,被這石破天驚的鼓聲一沖,明顯出現(xiàn)了一絲紊亂和凝滯!吹奏的鬼面人身體也微微一晃!
“咚——!咚——!咚——!”
如蘭毫不停歇!
雙拳如同擂動天鼓的巨錘,帶著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一拳重過一拳,狠狠砸在鼓面之上!每一拳下去,鼓面都深深凹陷,發(fā)出足以震散魂魄的恐怖巨響!她的拳峰早已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鼓皮,但她恍若未覺!
眼中只有那邪祟的源頭,心中只有一個(gè)信念:破!
破開這迷霧!
破開這邪音!
鼓聲如雷,滾滾向前,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撞向那飄忽的笛聲!
兩股無形的力量在江面上激烈交鋒、碰撞!
就在鼓聲壓制住笛聲的剎那,一直凝神傾聽的李璃雪,眼中驟然爆發(fā)出銳利的光芒!那被鼓聲沖擊得支離破碎、卻依舊頑強(qiáng)滲透進(jìn)來的笛聲殘余旋律,在她敏銳的樂感捕捉下,終于顯露出了一絲熟悉的輪廓!
“《婆羅門引》!”李璃雪失聲驚呼,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是失傳已久的西域胡樂《婆羅門引》!此曲本為祭祀所用,怎會……”
她出身貴胄,精通音律,瞬間認(rèn)出了這邪曲的根底!這絕非尋常江湖幻術(shù),而是失傳秘技被邪惡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