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云深不知處的春寒,與金麟臺的腥風血雨截然不同。靜室之外,藍忘機端坐于七弦古琴之后。修長的手指撥過冰弦,清冷的琴音如同山澗幽泉,絲絲縷縷滲入靜室緊閉的門扉,試圖撫平那無形壁壘之內翻涌的暗流。晨光穿過竹影,在他雪白的衣袂上投下斑駁的微光,更襯得他眉目如畫,卻也如覆霜雪。琴音沉緩,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安撫力量,在回廊間低回不去。一陣風過,廊外幽篁搖曳,新綠的竹葉被無形的音波牽引,簌簌飄落,在琴案前無聲鋪開一層薄薄的青毯。
靜室之內,卻完全是另一重天地。
光線被厚重的素色垂簾過濾得極其黯淡,空氣中檀香早已燃盡,只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冷灰氣息。藍曦臣盤膝坐于蒲團之上,眼睫緊閉,面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眉宇間凝著一道深鎖的刻痕,薄唇緊抿,仿佛在承受著無形的千鈞重壓。他呼吸微弱,幾不可聞,整個人如同一尊冰封的玉像,唯有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在昏暗中閃爍著微光,無聲地訴說著識海深處正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意識,正沉淪于一片無垠的混沌心獄。
四周是粘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壓抑得令人窒息。無數破碎扭曲的影像如同沉船的殘骸,在黑暗中載浮載沉——金麟臺高聳的檐角在血色的夕陽下投下猙獰的陰影;金光瑤墜下高臺時最后那凄絕又怨毒的回眸;仙門百家宴席上觥籌交錯間虛偽的笑臉;聶明玦暴怒染血的霸下刀鋒;還有…還有蓮花塢校場上,江澄那冷硬如鐵、被紫電雷光映亮的側臉……
這些碎片瘋狂旋轉、撞擊,發出尖銳刺耳的嗡鳴,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刺著他的神魂。每一次嗡鳴,都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要將他的意識徹底攪碎。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痛苦與混亂即將將他吞噬之際,一點柔和的金光,突兀地在黑暗深處亮起。
那光芒起初微弱如螢火,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四周一小片粘稠的黑暗。光芒中,一個身影由虛化實,漸漸清晰。依舊是那身纖塵不染的金星雪浪袍,依舊是那張溫雅含笑、俊秀無雙的臉龐,只是那雙總是蘊著水光的眼眸深處,此刻卻沉淀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深淵般的幽暗。
金光瑤。
他踏著虛空的黑暗,一步步走來,足下竟生出虛幻的金色蓮花,無聲綻放又無聲湮滅。他停在藍曦臣意識化形的虛影面前,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不存在的呼吸。
“二哥……”金光瑤的聲音響起,帶著記憶里熟悉的溫軟,卻又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蠱惑,如同毒蛇吐信時冰涼的嘶嘶聲,直接鉆入藍曦臣的神魂深處。“你還在為他們掙扎么?為這個…從根子上就爛透了的仙門百家?”
藍曦臣的意識體猛地一震,試圖后退,卻發現自己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他喉頭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金光瑤微微歪頭,臉上露出一抹近乎天真的疑惑,眼底的幽暗卻愈發濃重:“你看啊,二哥。”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優雅地在虛空中劃動。隨著他的動作,一幕幕影像驟然在黑暗的背景上投射出來——
金煥長老在金麟臺議事殿中,對著年輕的金凌咄咄逼人,刻薄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不凈世議事堂內,赤炎宗洪烈拍案咆哮,逼迫著瑟縮的聶懷桑;云夢蓮花塢校場上,江澄的紫電鞭無情地抽打在懈怠弟子身上,冷酷得不近人情;甚至還有姑蘇蘭室外,藍啟仁對著佩劍歪斜的藍景儀厲聲呵斥,吹胡子瞪眼……
“虛偽、貪婪、傾軋、嚴苛、腐朽……”金光瑤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泉水,一字一句,敲打著藍曦臣瀕臨崩潰的心防,“這便是你拼死守護的‘正道’?這便是你藍氏家訓所維護的‘清正’?二哥,你告訴我,它配嗎?”
藍曦臣的意識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影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魂上。金光瑤的話語,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長久以來的隱痛與迷茫。仙門百家的污濁,他并非不知,只是身為澤蕪君,身為姑蘇藍氏的宗主,他必須維持那份光風霽月的表象,將所有的質疑與動搖深埋心底。此刻,這深埋的一切被金光瑤血淋淋地撕開,暴露在這心獄的黑暗之中。
“不……不是這樣……”藍曦臣的意識終于掙扎著發出微弱的聲音,帶著巨大的痛苦和掙扎,“教化…秩序…總需有人…”
“教化?”金光瑤輕笑出聲,笑聲里充滿了冰冷的嘲諷,“教化出更多的偽君子?還是教化出更多的金光善、更多的溫若寒?二哥,你太天真了。”他上前一步,虛幻的身影幾乎與藍曦臣的意識體重疊,那雙幽暗的眸子直直看進藍曦臣的“眼”中,帶著一種毀滅性的誘惑。
“唯有摧毀!徹底的摧毀!”金光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狂熱的決絕,周圍的黑暗仿佛也隨之沸騰涌動,“將這腐朽的舊秩序連同盤踞其上的蛆蟲一同碾碎!然后…由我們,二哥,由你和我,親手建立一個真正清明、真正公平的新世界!一個…再無虛偽傾軋,再無門第之別,力量只歸于秩序本身的新秩序!”
“由我們…親手建立?”藍曦臣的意識喃喃重復,金光瑤描繪的那個“新世界”如同一道刺破黑暗的強光,帶著巨大的誘惑力,瞬間照亮了他被痛苦和迷茫充斥的心獄。長久以來積壓的疲憊、對現狀的無力感,以及對“撥亂反正”的隱秘渴望,在這一刻被金光瑤的話語無限放大。那誘惑是如此強烈,幾乎要壓過他對金光瑤本能的警惕和對“毀滅”本身的恐懼。
“是的,二哥!”金光瑤的聲音充滿了蠱惑的魔力,他伸出手,并非觸碰藍曦臣,而是遙遙指向懸浮在藍曦臣意識體側后方的一處虛空——那里,一柄古雅修長的靈劍靜靜懸浮,正是藍曦臣的佩劍,朔月。
此刻的朔月,劍身竟在微微震顫!并非以往那種清越的劍鳴,而是一種低沉、壓抑的嗡鳴,如同被無形之力束縛的困獸。更詭異的是,原本清澈如冰、內蘊月華的劍身之上,竟不知何時纏繞上了一縷縷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細絲!那細絲如同活物,正試圖悄無聲息地滲入劍身內部,貪婪地汲取著劍靈本身清正純粹的靈力,并反饋出一種陰冷、扭曲的異種氣息。劍柄處鑲嵌的冰藍色靈石,光芒也變得晦暗不明。
金光瑤的指尖,正牽引著一縷源自他虛影的、同樣暗金色的力量絲線,遙遙與朔月身上那些細絲相連!他臉上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近乎妖異的微笑:“你看,連朔月…都感受到了新生的力量在召喚。它渴望改變,渴望掙脫這腐朽枷鎖的束縛!二哥,你還在猶豫什么?與我聯手,我們…”
轟——!
就在藍曦臣的意識被那巨大的誘惑沖擊得搖搖欲墜,心神幾乎要徹底失守的剎那!
一道清冽如冰泉、卻又蘊含著磅礴生機的琴音,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銀河,驟然穿透了心獄的重重黑暗壁壘,狠狠地貫入藍曦臣的識海!
錚——!
那琴音并非簡單的音符,而是一道純粹至極的凈化之力!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金光瑤虛影與朔月劍之間那無形的暗金絲線上!
“呃啊——!”
金光瑤的虛影發出一聲凄厲的、非人的慘叫,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他那張溫雅俊秀的臉龐瞬間扭曲,變得猙獰可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怨毒!連接著朔月劍的暗金絲線應聲而斷!
與此同時,朔月猛地發出一聲清越激越的長鳴!如同久困樊籠的神鳥掙脫枷鎖!纏繞劍身的暗金細絲在琴音凈化的力量下寸寸崩解、消融!冰藍色的靈石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瞬間驅散了劍身殘留的所有陰霾!那光芒純粹、凜冽,帶著姑蘇藍氏傳承千年的清正劍意,如同冰輪乍現,將藍曦臣意識體周圍粘稠的黑暗都逼退數尺!
金光瑤的虛影在刺目的朔月劍光中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變得稀薄、透明。他怨毒地盯著琴音傳來的方向,發出最后一聲充滿不甘的尖嘯:“藍!忘!機——!”聲音未落,虛影徹底潰散,化作點點暗金色的光塵,湮滅在重新聚攏的黑暗邊緣。
心獄之中,重歸死寂。
藍曦臣的意識體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從溺斃的深水中掙扎出來。朔月靜靜地懸浮在他身側,劍身光華流轉,清冷依舊,仿佛剛才那詭異的一幕從未發生。然而,藍曦臣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靈深處傳來一陣陣微弱卻真實的悸動,那是被琴音喚醒的本源靈性,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與一絲…被邪力侵蝕后殘留的、冰冷的余悸。
識海深處翻騰的混亂碎片和尖銳嗡鳴,在那道琴音的撫慰下,終于漸漸平息下去。劇痛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憊和巨大的空洞感。金光瑤最后那怨毒的尖嘯,如同冰冷的毒蛇,依舊纏繞在他的神魂之上。
靜室之外,琴音未絕。
藍忘機端坐如松,指尖在冰弦上流淌,琴曲已從激烈的破魔之音轉為《清心音》的舒緩篇章。清泉般的音符潺潺流淌,溫柔而堅定地包裹著靜室,試圖撫平兄長神魂上那深可見骨的裂痕。他低垂著眼睫,掩去了眸底深處翻涌的擔憂與冰冷徹骨的寒意。方才琴音破入心獄,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暗金絲線纏繞朔月的邪異景象,也“聽”到了那聲怨毒的尖嘯。
那絕非簡單的走火入魔。朔月劍靈的悸動,金光瑤虛影的侵蝕……這心獄之中盤踞的陰霾,遠比想象中更加深沉詭譎。與那青木鎮、蘭馨別苑出現的“灰膜”,隱隱透著同源的、令人作嘔的污穢氣息。
一陣穿堂風掠過回廊,卷起琴案前堆積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藍忘機修長的手指按住了最后一縷顫動的琴弦。余音裊裊,歸于寂靜。他緩緩抬眸,望向靜室那緊閉的、隔絕了內外兩重天地的門扉,清冷的眸光深處,凝著化不開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