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下去,不僅沙石倒塌,云層也消散了。日頭暖融融地出來了,不見一朵云彩,又是曬糧食的好天氣。
只是剛經過一番侵擾的眾人驚魂未定,沒了晾曬的心情。
一傳十,十傳百,蘿卜頭的長輩和其他驚恐的村民很快把谷場圍得水泄不通。
慌慌張張中眾人看見平日里管事的來了,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李村長已經年過半百,皮膚黢黑、身體削瘦,看見陳盛戈膝蓋頭順勢就要跪下去,給陳盛戈扶住了。
李村長不明所以,鄭重道:“仙人于我們有恩,今天沒有仙人不知道會被妖怪禍害成什么樣子!”
“別說跪下磕頭,就是建廟供奉都是應該的!”
“我不識幾個字,不知道塑像上牌的忌諱,但是陳老是做過秀才的,依著他總能把事情辦得妥當!”
陳鄉紳撫著白胡須接話了,“村子雖小并非不知禮節,捉妖降魔的酬勞定會盡力籌集。”
“安危千金不換,明日就變賣余糧,舉村之力以此為謝,還望仙人笑納。”
陳盛戈將村長扶正,解釋道:“護救百姓乃是我們盛云門應盡之義,口口相傳幾句收徒之事便足夠了。”
李村長被這一番熨帖的話觸動了。
村子本來不富裕,但是依著慣例受惠須報,為了答謝仙人,咬緊牙關省吃儉用也要湊齊錢款。
沒想到兩位仙人居然拒絕了報酬,雖然不合禮節但確實這年冬天會好過不少。
李村長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心里的感激,只是一疊聲地道謝。
陳鄉紳則一臉驚訝,感慨道:“這次真是遇見活菩薩了!”
拒絕了答謝之后,陳盛戈又和俞青青商量了一下。
這次擊退了妖精只是暫時的平安,還是要鎮守于此,將作亂的精怪徹底降服才好。
入夜蟬鳴蛙叫,一輪圓月懸于天邊,將大地上的景色照得分明。一夜無事。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公雞喔喔打鳴,村民開始干農活。
挑水的、喂豬的、施肥的在泥土堆成的小道上穿梭,一個村莊緩緩蘇醒過來了。
有幾個小孩在邊上好奇張望,眼睛黑亮黑亮的,直直地看人,像是一條清澈的溪流。
陳盛戈拿出來那根羽毛逗小孩:“小豆丁們,知道這是什么鳥的羽毛嗎?”
幾個蘿卜頭擠在一起看,快把眼睛貼上去了也沒得出什么結果。
一旁路過的大嬸手里還拿著幾個新鮮摘下來的綠絲瓜,熱情地插話:“看起來像是那小麻雀,一曬谷子老是來啄著吃的。”
陳盛戈若有所思地重復:“麻雀?”
大嬸四處看了看,朝著谷場小徑旁的樹木別了別頭示意:“喏,那里就停了一只。仙人您要是感興趣,用點谷子就能捉。”
“拿木棍支個小筐,系上一根繩子,撒上一把谷子,等它吃得高興時一拉繩子就捉到了。”
修仙之人五感更加敏銳,能比普通人看得更遠更細。
沒說之前不曾細看,引起注意后陳盛戈眼睛一掃過去就發覺了端倪。
一只褐色的麻雀隱入樹冠的陰影,在枝干葉片的空隙中盯著谷場。
兩只綠豆眼直勾勾地看著,眼珠子不轉、眼皮子不眨,簡直是一個雕刻出來的木偶。
陳盛戈默默收回了目光,轉而開始盛贊農家大嬸的絲瓜:“一聽您說得頭頭是道就知道您是行家。”
“這絲瓜也種得好,綠油油的還沒蟲子咬,一煲湯肯定鮮。”
大嬸被夸贊得樂開了花,話匣子也打開了:“平時做多就會了。”
“這瓜正是好時候,我就尋思多摘點趕緊吃,過兩天就老了,嚼都嚼不動!”
陳盛戈連連點頭:“真得抓緊吃呢,不然只能拿絲瓜瓤來洗碗用了。”
又說了兩句,大嬸要回去漿洗衣服晾曬,步履匆匆地走了。
日頭慢慢爬到頭頂,漸漸熱起來了。谷場地面都燙腳底板,很適合曬東西。
曬干農產品是村民加工賣錢、保存陳糧的必要手段,不能割舍。
昨天收起的晾曬物還堆在屋檐下,又有人新曬了些陳年的稻谷、切好的蘿卜,整齊地攤開在地面。
俞青青提溜著水壺起身去取水了,漫長的等待中陳盛戈似乎懈怠了。
她坐在鄉親們臨時湊來的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后倒在了木頭桌子上。
就在此時,一股黑氣幽幽地鉆出來,沖著谷場而來,貼著地面無聲無息地拉近了距離。
黑氣中的精怪眼見即將順利抵達,已經高興起來了。
正前方就是香噴噴的谷物……
一堆堆的、收拾整齊的、可以直接搶走的糧食……
好吃的、脆脆的、有營養的口糧……
然后一把劍直直地插在跟前,響聲嚇得它倒退了一尺,又撞到另一把劍的劍身上。
陳盛戈和俞青青兇神惡煞地盯著黑霧,做好攻擊準備,正在給劍輸送靈力了。
那股殺意嚇得黑霧縮成一顆小球,被劍鋒一挑就散掉了霧氣的偽裝,露出來一只圓滾滾的山雀來。
黑豆眼怯怯的,別過頭不敢看人。淺褐色的翅膀還少了最外邊的那根飛羽,完全對上了。
陳盛戈把罪犯揣在手心里,居然一只手抓不過來。
手指陷進絨毛里,溫熱的體溫傳遞到皮膚上,切實感受到胖嘟嘟肉乎乎的身體。
陳盛戈不由得感嘆:“真肥美啊。”
也許是想掙脫她的束縛,山雀一個勁兒地伸著脖子,拼了命地瞪著自己的爪子,帶著小胸膛一鼓一鼓。
真真是偉岸的胸膛,寬厚的肩膀。
她沒忍住捏了捏,沒想到山雀一抖一抖道:“不要殺我。”
陳盛戈被嚇了一跳,原來還是能說話的。
兩人把山雀仔細端詳了一圈,搓了搓毛團子,盤問了一下山雀便全盤托出了。
這只山雀筑巢時看見了一條銀鏈,上面的寶石沾上了草屑但依舊透亮,陽光下像是一潭碧水。
鳥類天生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一啄起來又感受到聚靈養氣的寶物溫養的效用,更不舍得松口。
就算項鏈沉甸甸,也把它叼回了鳥巢。最后在寶物滋養下生出了靈識,修煉成妖有了靈智。
因為平日里偷吃稻谷總被驅趕,它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把所有的谷物全都啄光。
有了執念后,它借著寶物之力來偷糧食吃,附近一片村子基本都被它光顧過。
只是之前眾人以為是盜賊小偷小摸沒引起重視,這次修為精進想要大展身手,卻被陳盛戈一劍斬回原狀。
俞青青與陳盛戈密語傳音討論了一番。
山雀身上并沒有殺人的腥氣或者墜入魔道之后的污濁,應當沒有殺生,借著寶物作威作福也只想偷谷子吃。
但修煉出來的妖力全用來偷盜掠搶,且愈演愈烈,精怪本源的妖丹已經隱隱發黑。
如今已有濁化傾向,若不加以干預,妖力日增恐怕釀成大禍。
一番交流下暫時取得了信任,俞青青控制山雀,陳盛戈“友好交流”了一下。
她壓著山雀的翅膀,拍著鳥背催吐,把吞下的寶物拿了出來。
一條細細的銀鏈子,碧綠色的翡翠圓珠嵌在銀牌中心。
周邊是精密復雜的陣法刻印,隱隱有聚靈之力,隔著帕子拿在手上便覺得潤養。
小山雀看著寶物落入他人手中,突然吱吱喳喳地叫起來。
伸脖子蹬腿還撲棱翅膀,卯足了勁往外掙,只是無濟于事。
俞青青收攏了一下手掌,并不因為它的胡亂動彈有什么影響。
小山雀急了,別過頭就啄禁錮著它的手掌。
不曾想小動作早被看個清楚,撞到劍身弄得暈頭轉向,這才安靜下來。
陳盛戈端詳了一會項鏈,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
但也算有了個交代,她隨手把項鏈揣著,抬腳去找村長了。
穿過了田間小徑,繞到祠堂來找村長。
聽見事情解決了李村長笑得見眉不見眼,一定要留她們吃一頓飯,殺雞宰豬來慶賀。
陳盛戈一聽很不好意思,連連擺手,村長卻用力握著她手掌骨,堅持要犒勞一頓。于是這場拉鋸就開始了。
“用不著的,村子沒事就好……”
“哪里的話,一定吃的一定吃的……”
這又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手臂前推的力道要巧,足夠把村長搭過來的前臂輕輕擋回去以示拒絕,又要收著力道防止修道煅體而來的巨力誤傷老人。
陳盛戈全神貫注,致力于給這位淳樸的農民春風拂面般的婉拒體驗。
臂掌來回之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年推紅包的時光。要不是她從小到大過年過出了經驗,還真應付不來熱情似火的邀約。
兩位高手過招,你方推過來我又擋回去,戰況膠著,盛情難卻。
李村長出其不意一用力,錯位推到手指上去。陳盛戈原本并攏的手指散開,手心里壓著的項鏈掉下去了。
明明只隔著布帕子拿了一會,她卻在項鏈剛剛離手時控制不住地想抓回來。
那厚重的綠色翡翠簡直要把人吸進去。
心底發慌,眼前發昏,仿佛割去了身體的一部分。
耳畔像有人囈語催促,要不顧一切地把那個項鏈拿回來。
陳盛戈下意識一把抓住了細鏈,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又將項鏈扔了出去,落到地上哐當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