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松開他后,沒對他解釋任何,也沒再等高典他們,轉身沿著另一條下山路腳底抹油地溜之大吉了。俞津楊當時想追上去,可他卻不知道追上去該說什么,要一個答案嗎?
要是她能給他答案也不會親完就跑吧,他怕她只是一時興起和沖動,那他會不舒服;也怕自己到時候氣急攻心說出大逆不道的難聽話來,以她的脾氣,他倆最后恐怕難以收場。
他想等兩天讓她冷靜下。只是俞津楊沒想到,除了在車站那匆匆一面后,他們就再也沒有然后了。
也沒想到,他會耿耿于懷那么久;更沒想到,他曾以為自己無法習慣的,其實也很容易就習慣了。
在上海那兩年,他時常在想,只要下一秒她出現在他面前,他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不跟她計較。后來他決定去芝加哥,他又告訴自己,無所謂了,她在哪都能過得特別好,擁護者一大堆,恐怕早就忘了豐潭這些病殘老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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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橋將刮痧館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過一把黑色的傘,于是問電話那頭的俞津楊是不是記錯顏色了,對面篤定地說沒記錯啊,就是黑色。
李映橋一邊舉著電話一邊掐著腰正苦惱狀,旁邊正在幫客人刮背的孟以冬給她出了個主意:“如果這個哥們這么計較的話,要不去隔壁買一把還他吧。”她刻意壓低了聲線,卻還是被收入聽筒里。
“這誰?”對面問了句。
“我媽的學徒。”李映橋說完,笑著把電話掛了。
孟以冬的聲音和她的平頭外形很相稱,聽著像低沉的銅管樂器,人看著像刀鋒般鋒利,讓人不敢親近,其實是個鈍感力十足的刀背。她渾然不覺這話有什么不妥的,正給人刮著背,見李映橋掛了電話盯著她笑,她也無辜地扯了扯嘴角,加大力度猛猛給人搓背,直到對方“嗷”一聲叫出來。
“……”
她連道歉都慢半拍,對方漲紅的豬肝色都褪了個干凈,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和對方說對……不起,我輕點。
果然,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驀然抬頭問李映橋說:“我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
李映橋笑笑:“沒事,我和他從小玩到大,脾氣很好的,不會生你氣的。”
孟以冬又無所謂他生不生氣的,但還是慢吞吞哦了聲。
李映橋觀察她一晚上,發現她和趙屏南有點像,甚至長得也有點像。下一秒,趙屏南微信就“叮咚”進來了,讓她給發個定位,李映橋嚇得腦中頓時一個激靈。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做咩?」
對面回:「嘿嘿,我媽剛炒了一批新茶葉,我送過來給你嘗嘗啊,我自己開車過來,你給我個定位,我已經快到豐潭的收費站了。」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發送一個位置信息」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不是,你從慶宜自己開車過來啊?幾個小時?」
趙屏南:「三個小時吧,我吃完晚飯就出發了。這批茶葉是我自己親手摘的,我自己找的承包商,品牌也是我自己找人設計的,現在正在談一個品牌代言人,等著啊,我馬上到。」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嗯,你待幾天,我先給你定個酒店。」
趙屏南沒說,賣了個關子回見面說。
***
俞津楊掛斷電話推門而入時,俞人杰正仰頭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一條腿踩在地上,一條腿搭在茶幾邊緣上,小腿以下的褲管空蕩蕩,西褲布料像流蘇似的靜靜掛著,拐杖支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
唐湘已經不在,浴室傳來嘩嘩流淌的水聲,他把手機滑進褲兜里,在剛剛唐湘的位置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把客廳無聲播放著電視劇的畫面給關了——
“我明天打算帶甜筒去參觀一下幼兒園,如果她能適應的話,就把她放在咱配套的小區幼兒園好了,以后我接送她。如果回市里,我怕你們忙不過來,她也適應不了。保姆護工我不太放心。”
俞人杰氣定神閑靠在那,眼皮都懶得掀開:“你決定吧,反正我現在連這個小區都出不了。”
俞津楊笑了下,話里有話:“您不都開著輪椅出去逛過了嗎?”
“沒有,”俞人杰不愿承認,“破輪椅有什么好開的。”
俞津楊看著他沒再說話,只是笑著。
俞人杰這才睜開眼,轉頭盯他片刻后,正容亢色道:“公司的事兒,你怎么想的?”
“什么,”俞津楊伸手從茶幾桌上撈過一顆陳皮糖,頓住片刻,才繼續邊拆包裝邊看著他爹慢條斯理地回說,“媽說去年虧不少,賬面資金都見底了好像?是不是海外那兩筆尾款沒收回來?”
從前說,三十河東,三十年河西。然而,現如今是快餐時代,電視劇可以三倍速,彈幕成了當代年輕人示愛的天幕,時間的通貨也自然攔不住——半年CEO,半年ICU的例子也屢見不鮮。
俞人杰也不例外,起初他自己不愿承認,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風口上起飛的豬,加上老爺子在豐潭木匠里的好口碑,確實讓當地很多人對他們家的產品趨之若鶩。
只是一八年之后,歐盟頒布的新條令,讓玩具產業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緊跟著疫情的爆發,海外訂單頻頻取消,原本企業正常的九十天周轉天數,一下子翻了四倍,有些甚至到現在都沒收回來。
市場份額迅速被歐亞其他國家的企業擠占不說,緊跟著連木材進口價都上漲了百分之五六十。九七年的金融風暴再次上演,豐潭的木玩企業隨之也再次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一家家紛紛落牌,有個負債上億的前幾年要跳星光塔,被人給攔下來。
俞人杰能堅/挺到現在都是因為他早年掙太多了,靠著其他的被動收入勉強還能維持住局面。
偏也就是這種不尷不尬才難受,索性破產了,他能毫無負擔地宣布倒閉,給員工們發筆遣散費,他也算是體驗過限定的富豪人生了。但俞人杰的命里多少又帶點偏財,賬面資金每次告急的時候,都能莫名其妙收回來一大筆錢,又能勉強維持一陣子的開支,就這么半死不活地拖了他兩年,想關不能關,直到最近發生這么多事,他才正兒八經考慮起退休這件事。
俞津楊想了想說:“您要問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希望您振作起來,好好把公司經營下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豐潭死那么多木玩企業,您能活下來就是勝利,再不濟,咱還有甜筒,等她長大了,可以養我們三個。”
“別一天到晚想著你妹養你,”俞人杰想踹他一腳,但他現在身不由己,一抬腳人就要倒下去了,于是也只能橫眉豎眼地啐他一聲,“那我也不瞞你了,德國那邊還有三批次的水性漆尾款沒結,多半是收不回來了。”
“你知道現在跨境電商那邊庫存的滯銷率是多少嗎?超過百分之七十。全在電商FBA的倉庫里積壓著,所以我們根本收不回尾款,我當時還投了一千萬在STEAM教育玩具的開發上,結果設計師跟人跑了,研發幾個核心人員也相繼跟著跑了,這筆錢我現在扔水里連個響都聽不到。”
俞津楊聽出他的意思,給了個話引子:“那您和我媽怎么想的?”
“你媽的意思把公司賣給李伯清,他想搞讓他一個人搞去,我和她回海南待一段時間,但你又剛從芝加哥回來,甜筒也不可能真跟我們去海南上學吧,再說婉娟女士都一百零三了,還堅/挺著,我說什么也不能就這么跑了。我再考慮考慮。”俞人杰低著頭看自己那條空蕩蕩的褲腿說。
俞津楊順他的視線也看過去,目光再也沒挪開,只微微垂下眼皮。這半年來家里的氣氛就像一顆瀕死的發財樹,無論澆多少營養液效果都適得其反。唯有什么都不懂的甜筒偶爾還能刺破這片死寂,越是這樣,俞津楊和唐湘越是煎熬,甜筒懵懂天真的聲音反而更像是在鋸著他倆的神經。
但人的適應能力真的很強,俞人杰反倒也慢慢開始習慣,他有時候還能自己調侃兩句,你們看,兩條腿的男人真不好找,咱們家里居然只有一個。俞津楊這種時候也只能苦笑,他倒是寧可那一個不是自己。
“行了,別盯著看了,我真挺好的。”俞人杰在他后腦勺上狠狠捋了一下,他抬起腿,上下晃了晃,“這算啥,不就一條腿么,你別露出這種傷春悲秋的表情啊,你媽當初一個人在海南生你的時候,那才難受呢,只是她受的苦我沒能陪著,但我受的苦,她也都跟著受,哎——我又想離婚了。”
“作一次就夠了啊。”俞津楊無奈地撇開頭,“等會兒我媽聽見,她要真氣走了,你追都追不上。至少等過陣子裝上假肢了,你要真覺得拖累她了再說,至少那時候你追起來還能裝模作樣地跑兩步。”
“……壞小子。”俞人杰二話不說拿拐杖抽他小腿上,準備進屋洗澡去了,疼得俞津楊呲牙咧嘴笑倒在沙發上,很快,他收了笑。
人真是種可怕的動物,無論到什么境地,永遠都能習慣。小時候他從沒想過自己家里會發生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爸那么自戀的人,連頭發掉幾根都要他媽夸兩句才能出門去上班,甚至臨出門前至少要照十分鐘后視鏡的人,竟然也能適應如今肢體上缺少的部分。
他從芝加哥辭職的時候,家里已經瞞了半月有余。等他的辭職報告被批準,訂完機票,收拾完所有東西飛回來的時候,將近是一個月后。
他一下車就往醫院趕,連氣兒都沒喘勻,然而,俞人杰躺在加護病房,見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從芝加哥跑回來的啊?這么喘。”
他根本接不上話,俞津楊只知道自己的視線和他胸腔里那顆心臟一樣,完全不受控地一直往下墜,墜入無底洞一樣,直到看見他的左腿——
“沒了,別看了。”俞人杰也大大方方亮出來,小腿以下的褲管空空蕩蕩,“等爸爸裝上假肢,讓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Popping,絕對比你跳得帥。”
***
俞津楊洗完澡從浴室出來,額前發梢還在滴著水,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搭著條黑色毛巾,他草草擦了兩下,輕手輕腳推開甜筒房間看了眼,確定她抱著小雞熟睡后,給她關上門。
吹風機也沒法用,他只能再次拉開陽臺的推拉門出去,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等著風干,偶爾有水珠濺到睫毛上,眨眼的瞬間滲入眼眶里,生水的干澀疼得他下意識閉眼仰頭。
也就是這會兒,手機在兜里悶悶地震了幾下,大腿麻了兩下。
他撈出來,忍著疼痛瞇著眼看了眼信息,看完后他決定把主屏幕界面上的“諾基亞開機廣告”壁紙給換了。
想了想,又把微信名也給改了。
改完后,繼續用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著頭發。
下一秒,自己都無語了,擦著頭發笑出聲——
這不是更明顯了嗎?
有什么好改的,就叫D321怎么了。
北京到上海又怎么了?北京他也認識好多人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