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小月 第三章

小畫城是拆二代的聚集地，拿著入不敷出的工資，住得都是自建小別墅。小畫城后方有個小碼頭，豐潭江的支流從其奔涌而過，江岸居民多數(shù)將自建房改建成商鋪，偶爾給游船上的乘客們拋售泡面煙酒和小蝦米。有些是不屑這些蠅頭小利，比如俞大老板，他手下經(jīng)營著四五間玩具工廠忙得像頭拉不完的驢，自然也顧不上門口這點三瓜倆棗。

他和李姝莉的鋪面正好隔著一整條川明街，李姝莉在街頭，他在街尾。李映橋有多皮他是知道的，盡管小破孩“叔叔叔叔”地叫了一路，他也沒心軟，本著是要好好替她改改這看見氣門芯就想拔的毛病。

李映橋開始還撲騰著，后來被他這么不由分說地拎了一路，也徹底放棄，小腦瓜子認(rèn)命般地耷拉著，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活像只偷小魚干被逮了個正著的小貓，完全聽?wèi){俞人杰發(fā)落。

然后在俞大老板的一聲令下，她立馬掄圓胳膊鉚著勁兒足足給他的后輪打了十分鐘氣，才氣呼呼地說：“叔叔，可以了吧？”

李映橋其實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平日里最愛開著大奔招搖過市的俞叔叔，今天怎么會騎一臺這么過時的二八大杠，她以為只有徐老師那么死板的人，才會騎這個車。

然而，十分鐘還不夠俞人杰抽支煙，他站在家門口的路燈下吞云吐霧，心想著無論如何也要這讓這個小皮猴打夠一支煙的時間，剛要說順便前輪也給叔叔補(bǔ)點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唐湘的聲音：“俞人杰！”

唐湘站在門口，旁邊還站著個小的，手上拿著剛拔完的蒜苗，看著路燈下一大一小，話趕話又催了句：“干什么你？”

俞人杰后腦勺被吼得跟揭開一層皮似的，透著絲絲涼意，怕唐湘誤會他在家當(dāng)不成大爹，在外面偷摸當(dāng)，于是剛要說是這小破孩先拔我氣門芯。李映橋立馬先發(fā)制人地大聲說道：“唐湘阿姨！俞叔叔說讓我?guī)退騻€氣！他就給我五塊錢！”

唐湘看著俞人杰：“那給錢啊，磨蹭什么。”

俞人杰：“…………”

俞人杰開始覺得他和李家所有人的八字上輩子都被大蒜醬腌入味了，這特么也太沖了。

很長一段時間，俞人杰都把李映橋列為整個小畫城“第一猴精”以及“第一不好對付”，小時候就這樣，長大簡直不得了，三令五申讓兒子離她遠(yuǎn)一點。

俞津楊一邊趴在桌上寫作業(yè)，一邊用一種“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兒”的無奈口氣對他老父親說：“爸爸，我倆做同桌不可能一句話不說。再說，李映橋那個脾氣，我不理她，她能揍到我理她為止。你能不能少招惹她，省得她第二天上課又來煩我。”

“下學(xué)期就換同桌了吧，再忍忍。你是個男子漢。”

“哼，干旱的旱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俞人杰本來都打算走出他的房間，轉(zhuǎn)頭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兒子，你今年的個子怎么好像又沒長？你這身高還能和李映橋做同桌？我看她快高你一個頭了。”

“所以她進(jìn)國旗班了。”

“你想進(jìn)嗎？”

“不想。”

“放屁，”俞人杰又折回來，附身湊近他擱在桌沿的下巴，瞧著兒子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戳破說，“你明明就很想。”

俞津楊不讓瞧，筆尖在作業(yè)本上不知道劃拉些什么，一察覺到有黑影覆下來，立馬將腦袋扎進(jìn)臂彎里，不給他爹研究的機(jī)會，聲音嗡嗡，悶在桌板里：“說了不想就不想。”

俞人杰思索片刻，在他的軍艦小床上坐下，厚顏無恥道：“我要不給你們校長打個電話……最近廠里新到了一批山毛櫸，可以叫木工師傅打幾百張桌椅——”

俞津楊瞪著一雙大眼睛：“……”

“打什么桌椅，”唐湘進(jìn)來搡著他的胳膊，給推出去，“別打擾兒子寫作業(yè)，你干點正事吧行嗎，你還嫌兒子在學(xué)校被人說得少了是吧？”

“他們這是嫉妒！他有我這么個帥老爹，還有錢，讓別人說兩下怎么了？”

“你自己挨兩句都急眼，兒子臉皮比你薄多了。而且，國旗班條件這么硬，他站頭排老師都嫌矮，你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啊！你能不能別老拿他和李映橋比長比短的——”

話音未落，俞津楊的房門“砰”一聲關(guān)掉了。門外兩人倏地停下看了眼，看著緊閉的房門又齊刷刷轉(zhuǎn)過頭去，唐湘仍瞪著他，放低聲音道：“比什么身高啊，要不比比成績呢？再不濟(jì)，你自己和她爹比比呢？”

俞人杰：“你想讓我去坐牢啊？”

唐湘：“……讀過書嗎？聽不出來好賴話。我是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何況還是你自己的兒子，他心里別提多煩你。”

俞人杰不當(dāng)回事：“胡說八道，前兩天卷子發(fā)下來都敞敞亮亮地寫著‘人杰兒子’這四個字，這種待遇你就說小畫城哪個爸爸有？”

唐湘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你還敢提！那是因為你非要給他加個津字，他本來俞楊倆字都寫不明白！他現(xiàn)在索性自己名字都不要了，”說著，唐湘掰著四根手指頭邊數(shù)邊一字一頓說：“‘人杰兒子’——多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四個字啊。”

“……”

****

轉(zhuǎn)眼，二零零七年，鳥巢、水立方等奧運(yùn)場館相繼竣工，零八北京奧運(yùn)已經(jīng)進(jìn)入分秒必爭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這天放學(xué)，小畫城大人們還沒下班，嶙峋的山脊仿佛困在地根深處的巨獸露出的爪牙，也沒能將夕陽抓下來。

李映橋聽見下課鈴一打響，立馬將筆往桌板里一丟，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回家，那消失的速度簡直堪比火箭發(fā)射，俞津楊前一秒還在春風(fēng)化雨試圖感化她，“老師今天讓我盯你值日——”

后一秒座位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一片落葉都沒給他留下。

俞津楊：“……”

俞津楊簡直難以忍受，千紙鶴，千紙鶴她不疊，值日，值日她又不勤快，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還是個倒數(shù)的。他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要跟她同桌兩年。

徐老師沒多久就被調(diào)到市里的學(xué)校，新來的班主任對他們不熟悉，征詢家長們意見后也沒有隨意調(diào)換位置，盡管俞人杰腳都舉上去了，新來的這位老師鐵面無私，不吃他那套，尤其看到他的大奔后對他更是不屑一顧。

于是俞津楊就這樣和李映橋同桌到四年級。至今他還是不能接受，就這樣的人，還能進(jìn)國旗班，還能每周一扛著鮮艷的國旗接受他們的注目禮！

自從進(jìn)入畫城小學(xué)以來，俞津楊在唐湘女士的諄諄教誨下，各方面都盡量讓自己達(dá)到畫城大人們眼中的“完美小孩”，除了身高是他的硬傷之外。他是班長兼職中隊長，目前晉升的空間也就剩下大隊長，不過這不在他本學(xué)期的計劃內(nèi)。唐湘女士也堅持認(rèn)為還是成績比較重要。

自從跟李映橋同桌，體育課用來測肺活量的千紙鶴她是懶得疊的，成績更是顧頭不顧腚，除了卷子上那倆名字寫得漂亮之外，其他地方簡直慘不忍睹。好幾次老師都?xì)獾媒o她批語——“再拿卷子墊你的瓜子殼我叫你媽來！”

而且，還時不時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天天給他這個班長惹事生非。到頭來因為長得高，能和高典一起大搖大擺進(jìn)國旗班，他作為中隊長卻只能站在主席臺下面，瞻仰她作為護(hù)旗手的威風(fēng)。完了回去還要端茶倒水借作業(yè)給她抄。

俞津楊憤憤咬牙，這次打定主意不再管她。

這時，高典回過頭來：“坦克呢？”

俞津楊面無表情：“開走了。”

“……”

高典是留守兒童，父母在深圳打工，一年也就過年回來一趟。他平時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小畫城，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不能來學(xué)校接他，都是他自己一個人背著書包過馬路。學(xué)校就在小畫城的對面，路并不遠(yuǎn)，高典個子很高，但顯然基本上是拿智商換的，他一二年級過馬路都讓門衛(wèi)大爺替他看著。這會兒也正愁呢：“淼淼，你太奶奶過生日，你給她寫什么賀卡啊？”

“長命百歲、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高典：“……”

“怎么了？”

高典：“假如這世界上有這么一個人，他呢，今年九十九歲，哥哥叫東海，弟弟叫南山，倆都掛掉了。那他應(yīng)該得到什么祝福？”

俞津楊：“……那就老老實實祝他健康長壽。”

高典抓耳撓腮：“那我奶奶會說我的學(xué)費白交了！”

“……咱倆上的一個學(xué)。”俞津楊小朋友愛莫能助地說。

***

李映橋幾乎在一分鐘內(nèi)跑回家，學(xué)校到雜貨鋪的距離也就兩三百米。對于李姝莉來說，她剛收拾完今天的倉庫，聽見學(xué)校的放學(xué)鈴聲打響，下一秒，橋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家門口，鈴聲的余韻還在她耳邊繞著呢，女兒已經(jīng)坐在玻璃柜臺里大口大口地啃上零食了。

李姝莉嘆了口氣，鎖上倉庫門說：“我真應(yīng)該聽你們體育老師的建議，送你去練個短跑什么的，這速度，老師布置作業(yè)你聽清了嗎？”

“沒聽。”李映橋嚼著咪咪蝦條，如實說，“晚點問俞喵喵，他肯定記了，他恨不得連老師放個屁都揣兜里給他媽聞一聞。”

李姝莉沒工夫搭理她：“我去買點菜，晚飯你舅舅過來。把收銀的柜子鎖鎖牢，別讓他看見。”

李映橋立馬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昂首挺胸高聲道：“收到！”

等李姝莉一出門，她才慢半拍地一彈自己的腦門猛然想起來，“今天要值日！完蛋！”

川明街的麻石路面蒸騰著暑氣，傍晚時分的夕陽像鍋底燒熱過又冷卻的熱油，余溫覆蓋整條寂靜的街道。學(xué)生們像一窩窩的蜂，從街面一**成群結(jié)隊的走過，李映橋估摸時間，探頭探腦地看著對面馬路即將涌過來人流。果然看見一顆格外熟悉的人頭，她立馬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一碗水和勺子，先狠狠在自己的側(cè)脖頸上斜著剜了一勺，那片的皮下血管，瞬間爆開，劃拉出一整片鮮艷的紅砂。

啊？還真中暑了。

她如獲大釋，立馬叫住正準(zhǔn)備從她鋪子門前繞過去的俞津楊，“喵！”

俞津楊當(dāng)作聽不見，顯然不想和她交流。腦袋上還特意戴上前兩天老爸從上海出差回來送他的一個當(dāng)時很熱門的頭戴式耳機(jī)，他早上出門時老爸手忙腳亂塞他書包里。

如果李映橋話很多讓他帶上耳機(jī)不要和她說話，但是沒有給他匹配任何MP3和隨身聽之類的音樂播放器，純純就是一個裝飾耳機(jī)。他爸說，聽音樂容易分散注意力，還有可能會導(dǎo)致耳聾，小孩子還是不要聽太多，耳機(jī)的作用還是隔絕李映橋這個煩人精。

他白天上課沒戴，放學(xué)這會兒決定戴上，怕路過雜貨鋪的時候被李映橋逮住。

但李映橋還是把他逮住了，連他沒地方插的耳機(jī)線也一起逮出來，拎到他眼前促狹地晃了晃：“喵喵，聽什么呢？聽自己的心聲嗎？”

“……”他一把奪回耳機(jī)線，臉不自覺紅了，有種被人拆穿的窘迫，他臉皮確實很薄，都怪老爸出的餿主意，他為了維持住班長的威信，只好冷冷地看著她：“李映橋！”

李映橋哈哈大笑，想起小畫城里那些動不動就戴著隨聲聽裝酷的小男生：“臉皮這么薄還要學(xué)別人裝酷。好嘛，我又不會告訴別人，只要你幫我瞞過值日的事情，這件事我就爛在肚子里，不然我就告訴高典他們。你其實私底下喜歡裝酷。”

“……”

俞津楊現(xiàn)在可不吃她這套，也懶得和她解釋原因：“隨便你，反正我明天也會告訴老師，你又逃值日的事情。”

李映橋一愣，氣得又去揪他的耳機(jī)線：“你！怎么這樣！你這個叛徒！告狀精！人民的公敵！”

俞津楊偏頭躲開，忍不住皺眉說：“你真的蠻吵的，我說真的，耳朵上罩這么個東西，我還能把你的話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