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的燈火漸次亮起,襯得江面浮光掠金,油亮亮地托著天上的月亮。燒烤攤的人煙漸熄,最后只剩他們這一桌。
打著赤膊忙活一晚上的老板都忍不住偷瞟他們好幾眼——只見那倆人一動不動地對峙著,一個靠在椅子里,一個身板從始至終都繃得筆直,膠柱鼓瑟地對抗著,像是在談判什么難啃的國際條約,冷得老板不自覺地開始找衣服穿。
李映橋覺得很扯,在他說完我沒談過這句之后,她這個公關(guān)人的條件反射,男人慣來博異性好感的方式之一就是打造深情人設(shè)。而且十年沒談過女友,證明這個人對一段感情的處理方式相當偏執(zhí)。如果對面坐的人不是俞津楊,她早就站起來跑了。因為和這種人談戀愛不步入婚姻的殿堂,就得橫尸公堂。
這在李映橋這里是扣大分的行為。可他是俞津楊,她對他會很寬容很多。倒不單是因為兒時那點情分,其實是那磕磕絆絆的十年光景,他們的思想和習慣都在互相影響著,才鑄就他們現(xiàn)在的三觀和人格。
其實從俞人杰和李武聲的關(guān)系里多少能瞧見一絲端倪。他們天性基因相悖,一個溫潤和平,一個爭強好勝,俞津楊從小看不慣她的刁鉆好勝,玩游戲都不愿意和她分到一組。她也嫌他太冷靜,過分的正人君子,分到一組總拖她后腿。
他身上固然有她討厭的部分,可也有她羨慕的部分,只是兩個人年復一年地跑著、跳著。長著,長著,彼此身上也都沾了對方的脾性,像兩棵栽在附近的樹,枝椏怎么可能不纏繞在一起。
只是十年相伴,十年離散。成長部分是他們共同的底色,十年分離的光景里,他們這兩棵樹都長出了新的枝椏,一些不那么適配、或者會戳到對方肺管子的枝椏。
但十年的底色不至于讓彼此太背道而馳,這也是李映橋現(xiàn)在還沒走的原因,不過她也確實憋著一堆難聽話,最后看著對面那張實在過分賞心悅目的臉,嘆了口氣說:
“你一直問我為什么回來,回來還走不走,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還會走。不一定是北京,也可能去廣東,或者上海,總之我不會留在這。但我知道你應該不會再離開這里了,我也知道俞叔叔的事兒。抱歉,我其實一直找不到理由去看他,也怕他看見我想起舅舅,怕他看見我更難受。我明天給你拿個文件,本來這個東西早就想給你了,但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既然你要挑明,那我也和你明講。這十年,我沒綁你手腳,也沒捆著你,你談不談戀愛是你的自由和選擇。不是你的付出多,我就應該為你的付出買單,這也不是我們能去綁架對方的理由和借口,我會有壓力。你認可嗎?”
“當然,”他忽地無奈笑了聲,也點破了,“我沒想跟你說,剛才不是你故意套我話嗎?我甚至都猜到你會怎么懟我了。你甚至都沒聽我說完,我大學不談是想著怎么讓四一哥接受你,也不確定你到底對我是什么想法。但后來我出國,確實連生存都快成了問題,沒想過談戀愛的事情。”
“如果我告訴你,我不介意,那你又準備做什么?”她問。
他倒是沒再吭聲。
她笑了聲,索性直截了當?shù)亻_口說:“你什么都不會做,俞津楊,我太了解你了。豐潭山那次接吻后,我被你爸氣得把你拉黑,但你就真的找不到我嗎?只是你想不想的問題,一個吻如果說明不了我當時喜歡你的話,我不知道作為女孩子的我還要怎么主動。你無非就是冷靜下來想了想,李映橋這個人變數(shù)太大,消失了也好。”
“因為你這個人太冷靜克制,是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或者事,讓自己的人生失控。我也不是沒有等過你,大學每年寒暑假我都回豐潭。只是十八歲的事,在我這里早就翻篇了,我們現(xiàn)在當朋友更合適。”
他整個人陷在椅子里,半天沒聲音。李映橋以為他這是默許這段關(guān)系的意思,正當她拿起包準備走人時,忽而聽他有些自嘲地開口悶聲問她:“李映橋,你這樣的朋友很多是嗎?”
李映橋又放下包,疑惑地看著他:“什么?”
在車上摸我的時候想過我們只是朋友嗎?還是你其實身邊有很多這樣的異性朋友。但他看著對面泰然自若的態(tài)度,他就說不出口了,保不齊換回來一句讓他更慪得肝疼的,只能涼颼颼地瞥她。
李映橋卻始終都迎著他的目光,冷的熱的照單全收,坦誠地說,“我讓你誤解了是嗎?那我可以說得再直白一點,希望你聽了不會生氣。我確實沒想過要和你談那種被雙方家長祝福的戀愛,但是我不介意水到渠成地和你睡一覺,這樣夠直白了沒?”
他幾乎是驚詫地掀起眼皮看她,都不用想,這人是鐵生氣,板上釘釘?shù)厣鴼猓瑲獾帽葎偛诺奶炕疬€嗤嗤作響,俞津楊幾乎冷笑出聲,“李映橋,你不用講這種話氣我。”
李映橋卻笑了:“你看,我就說嘛,我說實話你肯定會生氣。”
俞津楊徹底被氣笑了,連呼吸都重了幾分,胸腔微微起伏著,目光如果似劍的話,他倆現(xiàn)在就是兩柄寒氣森森的劍光壓制著彼此,但她招招攻擊他下三路,他是待不下去了,于是也一口氣把話講完。
“這么一想,我這個人確實不怎么樣,我承認,我總想著凡事能兩全,最好能把忠孝仁義禮智六個字全占了,這點我認。但我從來沒想過,‘李映橋這個人變數(shù)很大,從我的世界消失也好’這種混賬話。”
“李映橋,在你面前,我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夠好,永遠都覺得我矮你一截。你說我克制冷靜,你自己不是嗎?你除了行動上大膽之外,你橋女士人格精神獨立得都快可以自己單開去流浪地球了。你精神上失控過嗎?淪陷過嗎?沒有吧,咱倆半斤八兩。”
“我也從來沒指望你能從神壇上走下來。我除了有這么一個爹之外,從小到大,我沒你聰明 ,你隨便學學就能從墊底中學考上潭中,我不努力成績就下滑,大學的時候,沒了你們和我一起學,我差點連出國交換的名額都拿不到,而你媽說你輕輕松松全額獎學金,從大二開始就沒再跟她要過生活費。”
“你多有經(jīng)商頭腦啊,你要是我爸的女兒,說不定家里也不會出這么多事。所以你看,我總想著讓自己更好一點,再好一點。我總想打有準備的仗,但每次我準備好了,他又出事了,家里這幾年風風雨雨,永遠都沒有我準備好的時候。”
“后來大學畢業(yè)那年,我陪我爸去五臺山上香,又碰到當初給我改名字的師傅,我爸讓他給我算算,我有沒有出國的命,你知道做生意的人就迷信這個,大師說我有,但出國會晚婚。
“我爸一錘定音,也不管晚不晚婚的一定要先把我送出國,他甚至答應我,如果我出完國回來,還想去找北京你,他不會再說什么,可是那時他是兩只腳站在地上跟我說的。這大概就是全部了,我沒克制到那份上。”
李映橋中途沒有打斷他,只靜靜聽他說完,重逢以來,兩人都沒有跟彼此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過這么多話,這塊地就是他倆從理發(fā)店相遇以來兩人都在小心翼翼避開的雷區(qū),因為一旦把話說盡,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
倒也不是決裂,他說完,見她愣愣地盯著他,心又軟了,本來都打算說完就拍桌子蹬著腿走人的,見她這幅表情,又坐回去了。然而發(fā)現(xiàn)彼此目光等著目光,嘴角就忍不住上揚了。
他倆高三也這樣,尤其是吵架的時候,在氣頭上的時候還能劍拔弩張地繃住,一旦卸勁安靜下來,目光再碰上,那倆就憋不住笑了。
當然,有人還是不服氣的。
“笑什么笑啊,你給我憋住了。”
“剛還讓我別憋住啊,一次性都說完,我現(xiàn)在沒什么想說的,就是想笑,我發(fā)現(xiàn)咱倆都特傻,俞津楊,真的,那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叫我的人格精神獨立得都可以單開去流浪地球了啊。”李映橋說著,把最后他留的那串魷魚串給吃了。
“那我的。”他還板著臉,用指節(jié)敲敲桌板,但也是純找事。
“我都吃了,吐給你?”
“別惡心,朋友你干這么冒昧的事?”
李映橋仰頭哈哈大笑,“說實話,俞津楊,你比小時候有意思多了。”笑完,又正色地看著他,探究他的臉色,補了句:“沒生氣吧?”
俞津楊沒多講,結(jié)完賬沿著江岸一路流光溢彩但沒他臉色精彩的霓虹往停車場走時,伸手去拉副駕的車門對她講說:“懂你意思了,但不行,你想都別想。咱倆以后只能是我開車,你只能上后座的朋友關(guān)系。”
李映橋看他條件反射地拽副駕門笑說:“今天最后一次是吧?”
他頭也不回,自顧自坐進去,冷聲說:“喝酒了啊,叫代駕。你自己上后座去。”
李映橋:“說定了哦,俞津楊。”
他降下副駕的車窗,瞥她一眼:“反悔是小狗。”
李映橋站在車門外微微一瞇眼,于是惡從膽邊生——猝不及防地彎腰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啵”地親了個巨響,反正以后都這樣了,睡不到也吃不到。她破罐破摔了,不等他回過神,人已經(jīng)“噔噔噔”跑走了,甚至風馳電掣在路邊攔了一輛剛好又疾馳而過的出租車,鉆進去之前回頭沖他笑,得逞的笑容再次從她臉上蕩開,“喵,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