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真是個烏鴉嘴。
這天晚上,俞津楊剛下街舞課,就被人堵在距離小畫城五十米的巷子里。唐湘和俞人杰在看電影,他就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往家走,正巧碰上五年級那倆大個頭兄弟從巷子對面的游戲廳里出來。那倆人一看見他,就跟貓見了老鼠似的瘋撲上來,左右包抄著將他堵在墻根處。
“俞小喵,”史曉北塊大肥厚,手臂如鐵鉗,勾過俞津楊的脖子牢牢箍在自己的腋下,儼然一副流氓作派,還用手背拍拍他的臉頰,“最近零花錢還有嗎?哥哥們手頭有點緊——”
俞津楊整個人被懟在滲著苔蘚腥味的磚縫墻上,后脊背一陣透心涼。他本來就煩,一天天不是班干部會議就是中隊會議,現(xiàn)在上完課還要為了長高去學(xué)街舞,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偶爾落單還要被人堵在這羞辱。他煩不勝煩,想到這,拳頭已經(jīng)在褲兜里不由自主地攥緊了——
死就死吧!
拳頭剛要拔出來,就聽見巷子外傳來洪亮又熟悉的聲音:“史大胖!你又欺負(fù)我同桌是不是!”
還不等俞津楊反應(yīng)過來,史曉北后腦勺已經(jīng)被人狠狠擊了一掌,他下意識松開俞津楊,腦袋嗡嗡地回過頭,果然看見四年級那個和他個子差不多高的坦克,手上竟然還拿了根搟面杖。不講武德,竟然帶武器。
“你干什么!”史曉北捂著后腦勺同她講道理,“我和俞小喵溝通一下感情,你打我干什么!”
“當(dāng)我傻啊!搶他錢吧你!”李映橋一搟面杖敲他腦門上,不算重,但也足給了他一記鈍痛,“你下次再讓我看見你跟他要錢,我保準(zhǔn)用搟面杖敲得你腦門開花,讓你媽合都合不上!”
史曉北作為畫城小學(xué)塊頭最大的學(xué)生,對李映橋放出的狠話很是不服,捂著腦門,咬牙切齒地說:“李映橋!我看你是老虎不發(fā)威真當(dāng)我是病貓啊!你信不信我真揍你啊!”
俞津楊卡在幾人中間,發(fā)出沒人理會的一聲“喂”,剛要說我和她不太熟,史曉北你別為難她。巷子盡頭處又猝不及防地橫插進來一道熟悉的呵斥聲:“你們幾個!干什么呢!”
史曉北兄弟倆扭頭一瞧,只見遠(yuǎn)處的巷子口路燈下將女人的身影拉成長長一條,影子仿佛一柄出鞘的劍,似乎直直朝著他倆劈過來:“干什么!欺負(fù)哪班的學(xué)生!”
李映橋耳尖,立馬大聲喊道:“梁老師!是你班的學(xué)生!史大胖兄弟倆管俞喵喵要錢!”
“什么!混蛋崽子!敢搶劫!?來,來,來,槍斃,統(tǒng)統(tǒng)拉去槍斃!”老遠(yuǎn)聽見梁梅把青石板踩得“咚咚咚”作響,像夏日里滾在云層里的悶雷炸響,不見其人,只聞其聲。
巷子有段非常暗的路,不等梁梅走到跟前,史曉北趁這個間隙連忙說:“老師!不是!我們沒有!我們只是跟他借點零花錢。”
李映橋一棍子又敲他腦門上:“之前‘借’的你還了嗎!”
“還的還的,明天就還!”史曉北說完,立馬拽著弟弟奪路而逃,腳下踉蹌,還不知道從哪兒橫飛來一只高跟鞋,“哐當(dāng)”一聲,正好砸在他面前的電線桿上,他索性甩開弟弟的手,自己腳底抹油,一溜煙兒給跑沒影了。
下一秒,梁梅已經(jīng)一瘸一拐地來到李映橋和俞津楊面前,上下將他倆掃一遍,語氣恢復(fù)平日里不疾不徐的平靜:“行了,我送你倆回家。”
然而,此刻看著她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李映橋和俞津楊都愣住。
他們下意識地對視一眼,誰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梁梅——那個對檢查班級衛(wèi)生格外苛刻、連窗臺縫隙都要用手指摸一遍的梁老師,此刻正赤腳站在青石板路上。她一手拎著只斷了根的高跟鞋,另只手正試圖撫平她那亂蓬蓬的頭發(fā)。這位教師很少有這種時刻,大多數(shù)時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整潔光亮。此刻的她好像剛從雞窩里爬出來一樣,襯衫的領(lǐng)口也歪歪斜斜,裙擺濕漉漉正在往下瀝水,她站立的地方,不消片刻便洇開一灘水漬。
倆小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梁梅意識到自己有失風(fēng)度,沒說多余的:“你倆到底有事沒?沒事兒我送你倆回去。明天我找史大胖班主任去。”
回家的路上,倆小孩一步三回頭,看身后騎著電瓶車跟在后面護送的梁梅,給梁梅也盯煩了,“看什么看!老師騎電瓶車摔溝里了,是要給你們倆再演示一遍嗎?”
倆小孩被吼得只好縮著腦袋往前走,直到經(jīng)過一家藥店——
李映橋看了眼,俞津楊也跟著掃了一眼,他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我去買。”
說完,直接跑進藥房,身后又傳來梁梅忍無可忍地怒吼聲:“死小孩!你又去哪兒!”
等倆小孩正給電瓶車上啞口無言的梁梅上完藥,唐湘和俞人杰正從電影院方向走回小畫城,在門口撞了個正著。梁梅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后,唐湘把兒子和李映橋撥到一邊,“上去我給你處理一下,你這邊傷口要消毒,還有,梁老師,你這么濕著騎回家,很容易感冒,我給你一身干凈衣服。”
梁梅知道唐湘多半猜到了,扯了下嘴角,也沒再掩飾,“好,麻煩你們了。”
她沒覺得有什么羞恥的,錯的不是她,而且她也打算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校長辦公室甩辭職信,這破工作誰愛干誰干。
俞津楊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了拽,李映橋沖他眨眨眼。他茫然,沒讀懂她眼神里的意思,但從小洞若觀火又早熟的李映橋卻讀懂了這些大人眼神中的低氣壓以及梁梅老師的欲言又止。
——梁老師絕對不是摔溝里了。
李映橋跟著他們走到川明街路口,她拍了拍俞津楊的肩老氣橫秋地囑咐說:“喵喵,梁老師交給你們了,我先回家了,我媽媽在等我。”
俞津楊看了她老半天,本來想說一句謝謝她路見不平,但這倆字好像無意間吃進嘴里的毛絮,明知它就在嘴邊,卻怎么也吐不出來,愣半會兒才又問了句:“李映橋,你想好在哪上初中了?”
李映橋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俞喵喵,你煩不煩啊!你再問這個,我當(dāng)你喜歡我!”
俞津楊頓時莫名其妙:“啊?”
還不等他再說點什么,俞人杰從后面走過來一把撈過他的小腦袋給薅走了,生怕他倆聊出點什么來。
唐湘帶著梁梅先上樓換衣服,父子倆在川明街昏黃的路燈下以蝸牛的速度慢悠悠往家走。俞人杰捋著他的腦袋和他講說:“梁老師可能要在家里待一會兒,咱們兩個散會兒步再回去。”
俞津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還沉浸在剛才李映橋問的話里,仰頭問道:“老爸,什么是喜歡?李映橋為什么說我喜歡她?”
俞人杰停下腳步,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和他強調(diào)說:“首先,喜歡是一件很嚴(yán)肅的事情。這種話不可以輕易說出口,李映橋這小破孩顯然是口無遮攔,什么話都會講出來的,她對大人也是這么沒大沒小的。你不可以跟她學(xué)。”
俞津楊點頭。
“其次,你們這個年紀(jì)根本談不上喜不喜歡,頂多就是有點青梅竹馬的小情誼,等你上了初中或者高中,你自己就會明白,這種情誼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以她的成績你倆上不了一個初中,幾年不見,你們就和陌生人沒什么區(qū)別。就算你高中有了喜歡的女孩子,那種感情也是很懵懂的,在一切沒有塵埃落定之前,談這些都為時尚早。所以我和你媽媽是堅決抵制早戀,李映橋例外,我就是一腳踏進棺材板里她也在我的黑名單里。”
俞津楊又聽話地點頭如搗蒜,用力地表忠心道:“爸爸,放心,我絕對不會喜歡她!你死了,我也不會喜歡她。”
“……”
俞人杰捋捋他的腦袋,“行吧,乖兒子。回家,爸爸給你煮碗面吃,對了,今天練了什么舞。”
俞津楊往前蹦了兩步,“popping——這樣,這樣。”
說完,快速地給老爸展示一百塊錢課堂效果,生怕他爸覺得虧,跳得格外賣力——腕骨一抬,仿佛從指尖竄起一股電流,滑過肘關(guān)節(jié),無聲無息地一路滑到他的肩胛骨。下一秒,“咔”地一抖,瞬間定格住,緊跟著全身的關(guān)節(jié)一節(jié)節(jié)游刃有余地震顫起來。
俞人杰突然覺得這個十來歲的兒子開始有棱有角了,逗他說:“帥!這小模樣還挺有型。兒子,還想學(xué)點什么?鋼琴怎么樣?”
俞津楊頭瞬間搖掉。
俞人杰哈哈大笑,摟著他往家走,“回家咯!媽媽肯定等著急了!對了媽媽今天剛燙了頭發(fā),你等會進門記得夸兩句,剛剛忙著處理你們的事兒,你都沒注意媽媽換發(fā)型了吧!她剛剛罵了一路,說好難看,她今晚睡不著了,要吃安眠藥了!你趕緊哄兩句。”
“好!”
李映橋翻來覆去也睡不著,最近發(fā)生很多事——瘋子港那個血跡斑駁的瘋子;梁老師顯然也不是摔溝里了;還有白天那個來買煙的男人,無論她怎么盤問對方一句話不說,臉上掛著一抹無懈可擊的微笑,對她講:“這樣,明天放學(xué),我在學(xué)校后門旁邊的奶茶店等你,我請你吃點東西,我們聊聊好嗎?”
她剛才是提前去奶茶店踩點,這樣萬一明天遇到什么緊急情況,可以提前找好逃跑的路徑,她實在太好奇了。結(jié)果,正巧碰上俞喵喵被史大胖堵在巷子里。但為什么梁老師今天也這么晚下班呢?她從來都是到點就走的。
第二天傍晚,放學(xué)鈴聲一打響,李映橋出現(xiàn)在后門的奶茶店里,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落在地面上,她漫不經(jīng)心地咬著吸管,目光在人流中來回巡邏著,始終沒見到昨天那個買煙的男人。直到奶茶店人都走光,學(xué)生們都被家長接走后,熱鬧的奶茶店恢復(fù)冷清,而此時旁邊的十字路口,緩緩?fù)O乱惠v黑色面包車,車的側(cè)門自動滑開,昨天那個五官周正的男人從車上一腳跨下來,仍舊是西裝筆挺,皮鞋擦得锃亮,眼神溫和地沖她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走過去。
男人沒有想到,那女孩不僅沒有走出來,不知道跟店員說了一句什么,下一秒,店員還把店門給鎖了。
店員認(rèn)得李映橋,兩人躲在柜臺后面,一邊報警一邊說:“你確定這人是個壞人?”
李映橋點點頭,“你看他的車牌,一輛這么破舊的車,車牌卻新得反光,我舅舅說這種車一般要么是偷的,要么是天天換假牌照。而且,你看他的車玻璃貼得嚴(yán)絲合縫根本看不見里面,我舅舅說這種面包車的后座一般都被拆掉了,用來捆人用的。還有他的車輪,怎么會有這么多泥呢。是不是很可疑?”
是哦,按理說這幾天都沒下雨,車輪不可能沾上這么多泥,除非他住在山里。但這種打扮的人,不太可能住山里,小畫城這邊本就是郊區(qū),再往山里只有留守老人。店員盡管半信半疑,還是決定先報警再說,萬一是個良民,大不了今天白干了,賠他兩杯奶茶。
五分鐘后,附近派出所就派了倆民警過來,立馬調(diào)出當(dāng)時路口里的唯一一個監(jiān)控,那年的監(jiān)控非常稀少,郊外的監(jiān)控少之又少,在這種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出現(xiàn)的陌生車輛確實很可疑。而且,非常巧妙的,那臺車避開了監(jiān)控的位置,這反而加大了對方的可疑性,正常車輛的停擺不會特意避開監(jiān)控位置。
直到一周后,那臺車終于被夜以繼日追鋪著蛛絲馬跡的警察叔叔們給抓住了,以及當(dāng)天下午就因為聽從對方的誘惑,想去深圳找爸爸媽媽而被捆上車的高典小朋友。
“哎喲,橋橋這回不得了,”唐湘吃晚飯時,也不由自主地同倆人聊起最近小畫城這件大新聞,“李姝莉那間雜貨鋪的門檻都被人踏破了,天天都是圍著要采訪的記者,豐潭日報的頭版頭條都是橋橋的新聞,雖然用的是化名,但是小畫城的人都知道那個小芳是橋橋。這次是真成小畫城的小英雄了。”
當(dāng)天晚上,整整餓了一周的高典,被他爺爺奶奶架著胳膊拎上門來,倆老還拿著一整筐自己曬的番薯干,倆老人本身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顫顫巍巍地在李姝莉面前噗通一聲齊齊地跪了下去。
“姝莉!你養(yǎng)了個好女兒!謝謝你!這次真的謝謝橋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爸媽交代!”
“如果以后不嫌棄,讓高典給橋橋做牛做馬!一定償還這份恩情!”
李姝莉窩著一股無名火,她本來想關(guān)起門來狠狠揍一頓這個不省心的,搟面杖都拿出來了,攥在手里松了又緊,看著兩位老人佝僂的背脊,干癟得像兩株空心秸稈,怎么扶都扶不直。她心里也忍不住發(fā)酸,更不好當(dāng)著面打他們的小恩人。
高典大概被餓懵了,兩眼無神地蹲在地上。
李映橋走過去:“快攙你爺爺奶奶回去,我媽要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