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河的晨霧像被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板路上,每走一步都像踩進濕冷的云團里。鎮口石拱橋洞下飄來腐爛菱角的腥氣,混著水洼里蒸騰的潮氣,在鼻腔里凝成黏膩的薄膜。陳三斤的屠夫鋪 “三斤肉案” 就開在臨街的老屋里,門板是塊浸過黑狗血的老榆木,邊緣被歲月啃出犬牙似的豁口。
他伸手推開鋪子門,生銹的門軸發出 “吱呀” 一聲,驚得檐下三只灰麻雀撲棱棱飛起。其中一只翅膀上沾著半片生銹的鐵皮,飛起來時鐵皮摩擦羽毛,發出指甲刮過金屬的銳響,像誰在耳邊用鈍刀割著什么。
案臺上躺著半扇剛剔骨的豬肉,白花花的脂肪層在晨霧里泛著冷光。綠頭蒼蠅在肉皮褶皺里嗡嗡打轉,卻總在靠近案臺邊緣那圈暗紅色印記時驟然拔高,像撞上了無形的墻 —— 那是常年潑灑朱砂混狗血留下的鎮邪線。墻角堆著幾個沾血的麻袋,最上面那個袋口耷拉著半截生銹的鐵鉤,鉤尖掛著片風干的豬耳,耳尖有個詭異的螺旋狀銹斑,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只瞇起的眼睛。
陳三斤赤著上身,較黑的皮膚被晨霧浸得發潮,汗珠順著肌肉線條往下滑,在腰腹處匯成細流。左肩胛到手腕纏著三圈鐵鏈,鏈節被磨得發亮,末端牢牢鎖在案臺腿的鐵環上。左手縮進寬大的麻布袖管里,袖口用麻繩捆得死死的,偶爾能看見袖管下鼓起青黑色的輪廓,像藏著團扭曲的樹根在蠕動 —— 那是被鐵鏈束縛的噬生爪。
他正低著頭用磨刀石蹭剔骨刀,“沙沙” 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刀刃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胡茬像剛破土的野草瘋長,更襯得眼底那片沒散盡的紅血絲格外猙獰。昨夜顯然沒合眼,連帶著脖頸處的青筋都還繃著。
案臺最下面的抽屜縫里,露出半截黃紙的邊角。上面用朱砂畫著殘缺的符文,被血浸透的地方發脆發黃,稍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 是昨夜處理 “豬魂跳欄” 時用剩的鎮邪符,在這槐河鎮,畜生魂體異化早就是家常便飯。
后院突然傳來木欄斷裂的脆響,緊接著是豬的尖嘯,那聲音不似尋常牲畜的嚎叫,倒像鐵器在石磨上拖拽。陳三斤放下剔骨刀,耳朵動了動,左手袖管里傳來鐵鏈繃緊的 “咔咔” 聲。
他走到豬圈前時,那頭本該今早宰殺的黑豬正用后腿撐著柵欄站立,前蹄懸空,姿勢怪異得像個人。豬的雙眼翻白,瞳孔里爬滿蛛網狀的鐵銹紅紋,嘴角淌著混著血沫的涎水。它猛地撞向豬圈木樁,額頭竟磕出了金屬碰撞的 “當啷” 聲,木樁上立刻凹下去個淺坑。
黑豬突然轉頭,用后腿蹬向陳三斤的胸口,蹄子上沾著的不是泥,而是層銀灰色的粉末,落在地上時還在微微閃爍 —— 那是天魂異化初期才會有的 “鐵屑汗”。陳三斤側身避開,右手從腰間摸出個巴掌大的銅鈴,這是鎮魂鈴派流傳下來的殘缺法器,連鈴舌都沒了。他對著豬耳晃了晃,鈴鐺發出破鑼似的嘶啞聲,黑豬的動作驟然遲滯,瞳孔里的銹紋淡了半分。
他沒動用左手,而是從案臺拿起沾著豬血的刮毛刀,在豬頸側劃了道淺口。血珠剛滲出來就被他用指尖抹開,按在豬眉心。指尖觸碰到豬皮時,袖管里的鐵鏈猛地顫動,仿佛有東西在里面急促地吸氣。陳三斤喉結滾動了下,低聲罵了句 “饞鬼”,那是噬生爪對異化魂體的本能渴望。
黑豬突然癱倒在地,瞳孔慢慢恢復正常,脖頸的血口處卻凝結出細小的金屬顆粒,像撒了把鐵砂。陳三斤用麻繩捆住豬腿,轉身時瞥見豬的影子在晨光里微微扭曲,邊緣泛著鐵銹色。他盯著那影子看了兩秒,鐵鏈拖過地面,在青石板上留下淡紅色的劃痕 —— 是他胸口朱砂狗血紋身被汗水浸出的痕跡。
“砰” 的一聲,鋪門被撞開,鎮東頭的張嬸跌跌撞撞沖進來,褲腳還沾著田埂的爛泥。她右手死死攥著塊藍布帕子,帕子角被牙齒咬出了毛邊,說話時牙齒打顫,唾沫星子混著哭腔濺在陳三斤的麻布圍裙上:“三斤…… 三斤爺…… 我家鐵鍋…… 它昨晚要吃人啊!”
陳三斤擦刀的動作沒停,眼皮抬了下:“啥時候的事?鍋是啥時候買的?”
“就是去年從舊貨攤淘的老鐵鍋,用了快一年了……” 張嬸哆嗦著,帕子攥得更緊了,“昨晚我起夜,聽見廚房‘咔噠咔噠’響,像有人用指甲刮鍋底。我扒著門框看,那鍋…… 那鍋在灶上自己轉呢!鍋底對著我影子,邊緣往上卷,像要把影子吞進去!”
她突然扯開帕子,露出掌心道暗紅色的傷痕:“我嚇得想跑,它‘哐當’一聲從灶上跳下來,鍋沿刮到我手…… 你看這傷,里面像是長了鐵刺!” 傷痕里嵌著幾絲銀灰色的線,像生銹的鐵絲鉆進皮肉,隨著她的顫抖微微蠕動。
陳三斤鎖了鋪門,鐵鏈在身后拖出 “嘩啦” 聲。路過鎮口的雜貨鋪時,老板探出頭喊:“三斤,今早王屠戶家的菜刀也不對勁,剁肉時總往自己影子上砍!” 陳三斤沒回頭,只抬手晃了晃銅鈴,鈴鐺發出半聲悶響,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張嬸家的廚房逼仄潮濕,墻角堆著過冬的柴火,灶臺上的鐵鍋倒扣著,鍋耳上還掛著塊沒燒完的玉米餅。陳三斤戴著手套 —— 那是雙粗布手套,指尖縫著銅錢 —— 把鍋翻過來,鍋底的紋路里布滿了指紋狀的銹斑。不是普通鐵銹的暗紅色,而是像凝固的血干涸后的褐黑色,每個指紋的紋路都異常清晰,甚至能看出指節的凸起,像是無數只手曾按在上面。
他將手背貼在鍋沿,能感覺到微弱的震動,像有東西在里面喘氣。用指甲刮了下銹斑,碎屑落在白瓷碗里,竟慢慢聚成個極小的旋渦。張嬸突然尖叫:“就是這個!昨晚我看見這銹斑在動,像無數只手指在里面爬!” 陳三斤盯著漩渦看,發現中心隱約有個針尖大的紅點,像滴血珠沉在鍋底,隨著震動微微閃爍。
陳三斤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黑褐色的液體 —— 黑狗血混糯米汁,正要往鍋底潑,廚房的窗戶 “吱呀” 一聲被風吹開,一道影子斜斜地投在灶臺上。來人身穿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繡著褪色的紙幡圖案,手里拎著個竹編小箱,箱子縫里露出半截白色的紙人胳膊,紙人手指的位置點著朱砂,像沾著血。
“陳屠夫倒是手腳快。” 來人聲音像砂紙磨木頭,右眼戴著塊黑色的眼罩,左眼盯著鐵鍋,瞳孔里有淡金色的微光流轉。他是鎮西頭扎彩鋪的鐘九歌,槐河鎮唯一的扎彩匠,據說能扎出會動的紙人。
鐘九歌打開竹箱,取出個巴掌大的紙人,紙人臉上用朱砂畫著哭笑莫辨的臉,身上貼著三張黃色符紙。他捏著紙人往鐵鍋上一貼,紙人瞬間繃緊,像被充氣般鼓起來,符紙發出 “噼啪” 的輕響,鐵鍋開始劇烈震動,鍋底的銹斑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珠在流動。
“這是天魂胎光的蟄伏期。” 鐘九歌的手指在紙人頭頂一點,“你那爪子就沒告訴你?這鍋吞的不是人,是影子里的魄。”
陳三斤的鐵鏈猛地繃緊,左手袖管里傳來硬物撞擊的悶響:“少管閑事。”
鐘九歌笑了笑,眼罩下的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我可不想管,只是提醒你 —— 噬生爪吸多了這種東西,遲早會把你的魂也啃干凈。” 他湊近一步,左眼的金光更亮,“你昨晚處理的豬魂,影子里的鐵腥味,比這口鍋重多了。”
紙人突然冒出黑煙,鐵鍋的震動停了,銹斑里的血珠凝固成黑色。鐘九歌收起紙人時,指尖被紙人燙得縮了下,他若無其事地將紙人塞回箱子,指腹留下塊淺褐色的印記,像被什么東西咬過。“這鍋得燒了,用桃木枝引火。” 他說完轉身就走,長衫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片銀色的鐵屑,落在地上發出細微的 “滋滋” 聲。
陳三斤在張嬸家后院架起柴堆,將鐵鍋扔進去,澆上煤油,再扔進幾根帶葉的桃木枝,枝椏上還掛著晨露,落地時濺起細小的水花。火焰燒得噼啪響,卻冒出詭異的青灰色煙霧,煙霧里飄著細小的金屬碎片,落在草葉上凝成銹斑,像給綠色的草葉鍍上了層鐵甲。張嬸的手傷被他用朱砂點了三下,血珠里的鐵線慢慢褪成黑色粉末,他低聲說:“三天別碰鐵器。”
回鋪的路上,左手袖管里的鐵鏈越來越燙,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陳三斤拐進巷子,解開鐵鏈查看 —— 青黑色的爪背上,原本被朱砂覆蓋的地方露出塊指甲蓋大的紅褐色斑,像塊凝固的血痂,又像尸體上的尸斑。爪心的銀鎖微微發燙,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此刻鎖面上映出模糊的人影,像個女人的輪廓在晃動。
他用匕首劃開指尖,將血滴在紅斑上,血珠瞬間被爪心吸收,銀鎖的溫度降了下去。抬頭時,看見鎮口的鎮河鐵牛雕像在霧色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牛眼的位置空蕩漆黑,像兩個洞在盯著他。風從河面上吹來,帶著水腥氣和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 那味道,和他爪心銀鎖發燙時散出的氣息,一模一樣。
陳三斤重新鎖上鐵鏈,轉身回鋪,背后的鐵牛雕像陰影里,一道極細的銹色紋路正順著石座蔓延,像蛇在爬行,在青石板上留下難以察覺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