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東方剛泛起魚肚白,就有起早的船夫發現,那根嵌在河岸邊的鐵纜樁自己 “動” 了。樁上的鐵鏈像活蛇一樣扭動,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停靠在岸邊的漁船,越勒越緊,把厚實的船身勒出了深深的凹痕,木頭紋理里滲出鐵銹色的水,順著船板往下滴,在碼頭的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陳三斤趕到時,鐘九歌正蹲在碼頭邊,用手指蘸著渾濁的河水,毫無顧忌地往嘴里送 —— 他大概是想通過味覺判斷水里的異常,卻忘了自己早就嘗不出任何味道,只是茫然地皺著眉,像是在努力分辨什么,指尖的河水順著下巴往下淌,打濕了衣襟。噬生爪在陳三斤袖管里沉得像塊浸了水的鐵,墜得胳膊都有些發酸,爪心的銀鎖涼絲絲的,和之前每次遇到異動時的發燙截然不同,透著一股水特有的陰冷。
碼頭的河岸邊,那根半人高的鐵纜樁斜歪著,底部的泥土被硬生生撐開,露出密密麻麻的 “根須”—— 其實是生銹的鐵絲,粗細不一,像章魚的觸手一樣扎進地里,有些甚至伸進了水里,在河面下攪動出細小的漩渦,漩渦邊緣泛著鐵銹色的光澤。樁上的鐵鏈不再是一節節獨立的環,而是連成了整體,像一條首尾相接的鐵蛇,鏈環間的縫隙里滲出暗紅色的黏液,黏稠得像未干的血,滴在河面上,瞬間暈開鐵銹色的斑塊,斑塊在水面上慢慢擴散,久久不散。
被纏住的漁船更嚇人:船身的木頭紋路里爬滿了鐵銹,像無數條細小的血管一樣往船板深處蔓延,把原本黃褐色的木頭染成了青黑色;船舷上的桐油涂層已經剝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痕跡,仔細看,那痕跡竟是無數細小的爪印,密密麻麻,像是被水里的東西從底下抓過,邊緣還沾著濕漉漉的鐵銹。
船老大癱在岸邊的沙地上,雙腿伸直,腿上纏著被鐵鏈勒破的褲管,布料碎片下露出的傷口里嵌著鐵屑,那些鐵屑像有生命似的,正一點點往骨頭里鉆,周圍的皮膚都腫了起來,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半夜聽見鐵鏈‘嘩啦’響,以為是起風了,” 他說話時牙齒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出來一看,魂都嚇飛了 —— 纜樁自己往船上靠,鐵鏈像長了眼睛似的纏上來,繞了一圈又一圈。我想砍斷鐵鏈,刀剛碰到鏈環,就被一股力氣拽進水里,那水里…… 那水里有東西在咬我的魂,涼颼颼的,順著骨頭縫往里鉆……” 他說著,突然指向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晨光下比常人淡了一半,邊緣像被水浸過一樣模糊,還在微微晃動,“你看,我的魂被啃掉一半了……”
陳三斤剛靠近纜樁兩步,樁上的鐵鏈突然 “嗖” 地彈起,像鞭子一樣帶著風聲抽向他的臉。他下意識側身躲開,鐵鏈抽在旁邊的石頭上,“哐當” 一聲,火星四濺,堅硬的石頭被砸出個坑,坑底立刻爬滿銹紋,仿佛石頭瞬間就老了幾十年。鐘九歌見狀,扔了個紙人過去,紙人剛碰到鐵鏈就被纏住,鐵鏈猛地收緊,紙人瞬間被勒成了紙團,紙漿里滲出銀白色的細絲 —— 那是被絞碎的魄絲,在晨光下閃著微弱的光。“這纜樁在‘練縛船’,” 鐘九歌的左眼沒了金光,只能瞇著眼費力地看,“它不只是想纏住船,是想把船拖進水里,連人帶魂一起‘喂’給底下的東西,那東西怕是餓壞了。”
陳三斤的噬生爪在袖管里躁動,他沒忍住,讓爪尖隔著布料貼近纜樁。爪心的銀鎖突然泛起水光,不是發燙,而是像浸了河水一樣冰涼,那股涼意順著胳膊蔓延到心口,讓他打了個寒顫。他看見零碎的畫面:二十年前,母親蹲在纜樁旁,用棗木片仔細地刮掉樁上的銹,嘴里念著 “水屬陰,鐵屬陽,纏太緊會出事,得讓它們透透氣”;母親把一塊刻著符文的棗木牌嵌進纜樁的裂縫,用錘子輕輕敲實,說 “暫時鎮住水下的東西,別讓它們往上爬,等三斤再大些就好了”;最后是母親站在碼頭,望著河面的漩渦,手里攥著半截鐵鏈,鏈環上沾著水草和鐵銹,眉頭緊鎖,表情凝重…… 這些碎片里,母親的眼神很警惕,她盯著的漩渦位置,和現在纜樁下的漩渦一模一樣,連旋轉的方向都分毫不差。
鐘九歌在纜樁旁的泥里挖了半天,挖出了一塊嵌在泥土里的鐵板,鐵板被水泡得發脹,邊緣都卷了起來。板上的紋路比鐵匠鋪的鐵砧更復雜,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邊緣還刻著個簡化的 “水” 字,筆畫里嵌著細小的鐵屑。
“這纜樁是聚魂陣的‘水眼’,” 他用手指摸著紋路,指尖的皮膚都被磨紅了也沒察覺,“陸地上的鐵器吸夠了魄絲,會通過地下的鐵線傳到這里,再通過這些‘根須’送進河里 —— 底下肯定有東西在等著,而且不止一個。” 他的紙人排著隊想往水里探,剛碰到河面就被漩渦卷走,連個響都沒聽見,水面上只冒了個小泡就恢復了平靜。
鐘九歌說話時,沒注意到身后的鐵鏈又在 “嘩啦” 作響,鐵鏈像蛇一樣抬起,悄無聲息地往他背上抽去。直到鐵鏈抽到他背上,發出 “啪” 的一聲,他才遲鈍地回頭,茫然地看著晃動的鐵鏈:“好像…… 聽不太清聲音了。” 他扯了扯自己的耳朵,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剛才是不是有聲音?” 陳三斤點點頭,沒說話 —— 鐘九歌的感官,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一個沒有知覺的空殼。
碼頭一塊被水浸濕的石頭下,壓著個布包,布角都濕透了,是白阿繡留下的。里面是三根棗木楔,楔子上刻著 “鎮水” 的符文,符文里還嵌著細小的銅屑,摸起來有些硌手。還有張字條,上面寫著:“纜樁通河底,鏈鎖水下魂,用楔子釘住樁頂,可暫阻其力,但底下的東西…… 快醒了,千萬小心。” 陳三斤拿起楔子,發現木頭里滲著淡淡的水痕,水痕的形狀和他記憶里母親嵌進纜樁的棗木牌上的紋路很像,材質也一模一樣,都是堅硬的雷擊棗木。
陳三斤將棗木楔對準纜樁頂的裂縫,舉起錘子狠狠砸下去。剛釘進去第一根,纜樁就劇烈震動起來,“哐當哐當” 地響,底部的 “根須” 瘋狂往水里鉆,水面被攪得渾濁不堪,原本細小的漩渦瞬間擴大,卷著泥沙和水草旋轉,形成一個直徑丈余的大漩渦,隱約能看見漩渦深處有無數銀色的光點在閃爍,像星星掉在了水里 —— 那是鐵尸魚群的鱗片,在黑暗的水里反射著微光。
被纏住的漁船突然發出 “嘎吱” 的斷裂聲,聲音刺耳,船身被鐵鏈勒得嚴重變形,木頭里的鐵銹色水順著裂縫往外涌,像在流血,把船周圍的河水都染成了暗紅色。船老大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凄厲:“它們在水里看著!好多眼睛!密密麻麻的,都在看我們!” 他指著漩渦,身體抖得像篩糠。
就在這時,鎮口的鐵牛雕像傳來一聲沉悶的低鳴,聲音穿過鎮子,透過水面傳來,帶著水特有的嗡鳴,震得人耳膜發疼。纜樁上的鐵鏈瞬間繃緊,像被人從另一頭猛地拽了一下,鏈環上的黏液變成了鮮紅色,像剛流出來的血,滴在水里,激起一圈圈漣漪。漩渦里的光點突然亮了起來,比之前亮了數倍,匯成一道銀線,像一條發光的蛇,朝著纜樁的方向涌來 —— 是鐵尸魚群在回應鐵牛的呼喚。
陳三斤的噬生爪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抓住了繃緊的鐵鏈。爪心的銀鎖裂開的縫隙里,滲出的血滴在鏈環上,那血滴接觸到鐵鏈,竟讓鐵鏈短暫地松弛了一瞬,勒著漁船的力道也減輕了些。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在耳邊說,聲音清晰又遙遠:“別讓它們上岸…… 千萬不能讓它們上岸……”
棗木楔只能暫時穩住纜樁,卻擋不住水下那些蠢蠢欲動的東西。鐘九歌拉著陳三斤的胳膊往后退,語氣急促:“再待下去,魚群該上來了,我們這點本事,根本擋不住。” 他的紙人在碼頭邊圍成圈,試圖阻擋鐵鏈,卻被鏈環一個個絞碎,紙灰飄進河里,瞬間被漩渦吞沒,連點痕跡都沒留下。陳三斤最后看了眼纜樁,底部的 “根須” 已經在水里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網的另一端,連著河底深不見底的黑暗,讓人不寒而栗。
陳三斤和鐘九歌退到碼頭高處的土坡上時,鐵纜樁的震動漸漸平息,但河面的漩渦沒散,那些銀色的光點還在水里閃爍,像無數雙眼睛盯著岸邊,一動不動。被纏住的漁船已經半沉在水里,船身的鐵銹色越來越深,幾乎要和河水融為一體,只有露出水面的桅桿還在微微晃動。
鐘九歌坐在地上,用手比劃著剛才的漩渦:“底下的東西…… 比想象中多。” 他說話時,沒聽見身后槐河上游傳來的 “嘩啦啦” 聲 —— 那是更多的鐵鏈在水里拖動的聲音。
陳三斤摸了摸袖管里的噬生爪,爪心的銀鎖又恢復了冰涼。他望著河面的漩渦,突然明白,這根纜樁不是孤立的,它是鐵牛伸進水里的 “手”,而水里的東西,是鐵牛養了三十年的 “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