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場的鐵屑流已完全匯入槐河,原地只留下深褐色的溝壑,溝壁結著層暗紅色的硬殼,指甲摳開硬殼,里面是銀白色的細鐵屑,沾在皮膚上甩不掉,會慢慢鉆進毛孔,留下針扎似的癢意。
鎮民們閉門不出,門縫里透出的燭光照在霧中,呈現出詭異的橙紅色。王婆帶著幾個老人在鎮口燒紙,紙灰被風吹向鐵牛雕像,在牛腳邊聚成個扭曲的圈。“今天是河神歸位的日子,” 她聲音發顫,手里的紙錢撒得七零八落,“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這樣的霧…… 那天之后,河就漲水了。” 燒紙的火堆突然爆出火星,火星落在地上,竟燒成細小的鐵粒,在晨霧里泛著冷光。
陳三斤坐在曬谷場的木樁上,左手鐵鏈重新捆緊,但鎖扣處已被噬生爪掙得變形,鏈節間卡著銀白色的鐵屑。爪背上的尸斑蔓延到肘部,像幅暗紅色的紋身,用朱砂掩蓋的痕跡被汗水沖開,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血管 —— 血管里仿佛有鐵屑在流動,隨著脈搏微微震顫。他盯著槐河的方向,昨夜母親的影子在銀鎖中殘留的畫面反復閃現:三十年前的霧里,一群人抬著鐵器走向河邊,鐵牛雕像的眼睛在霧中發亮,像兩盞紅燈籠。
張老漢在癲狂中突然抓住陳三斤的褲腳,指甲縫里嵌著鐵屑,在布料上劃出細痕。“三十年前…… 大旱,河干了……” 他喉嚨里發出呼嚕聲,像有鐵砂在滾動,“田裂開三寸寬的縫,玉米桿都成了柴火。鐵牛爺顯靈,托夢說要‘鐵食’才能降雨…… 我們把家里的鐵器都扔下去了,鐵鍋、犁耙、菜刀…… 能扔的都扔了……”
他突然死死抓住陳三斤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指節泛白:“但不夠!它要‘活物’!最后扔下去的是…… 是個穿軍裝的日本人!那年頭河對岸還有沒走干凈的敗兵,被我們綁了……”
這話讓陳三斤瞳孔驟縮,左手的鐵鏈 “咔” 地繃緊 —— 三十年前的日軍水壺、未來的鋼盔伏筆,此刻終于串聯起來。
陳三斤掏出那塊刻著 “河” 字的鐵牌,張老漢看到后突然癱軟在地,像被抽走了骨頭。“這是‘河伯帖’……” 他嘴唇哆嗦著,“當年扔鐵器的人都有一塊,能保三十年平安…… 現在三十年到了,它要‘補債’了!我們欠的,總得還……”
鐵牌在晨霧中發燙,背面的日期 “1995.7.15” 旁邊,竟浮現出個極小的鐵牛圖案,牛角、四蹄清晰可辨,與鎮口雕像一模一樣。圖案邊緣還在慢慢加深,像有人用燒紅的鐵絲在上面烙畫。
鐘九歌用僅剩的視力摸索著靠近,左眼蒙著白布,滲出淡紅色的血漬,右眼視物模糊,只能勉強辨清輪廓。他指尖觸到鐵牌,立刻傳來細微的震動,像有只小蟲子在里面爬。“這不是普通的祭祀,是‘契約’。” 他聲音發啞,指尖的震動讓他指尖發麻,“用三十年的平安換鐵器和生魂,現在契約到期,鐵牛要‘收利息’了。利息比本金還重……”
他望向河邊,昨夜紙船的殘骸在霧中聚成個小堆,殘骸上的鐵銹正慢慢剝離,像活物般飄向鐵牛雕像的方向,在空中連成細不可見的線。
那把異化的鋤頭此刻躺在曬谷場中央,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木柄的類腦紋路已完全覆蓋鐵頭,紋路里的暗紅色液體流速加快,像血脈賁張。鐵頭邊緣向上卷曲,形成類似 “嘴唇” 的形狀,邊緣還在微微開合,像在呼吸。鋤刃的缺口處滲出銀白色的 “涎水”,是粘稠的液態鐵,滴在地上腐蝕出小孔,孔里冒出細小的白煙。
更恐怖的是,鐵頭的反光中,張老漢的記憶與另一幅影像重疊 —— 穿軍裝的日本人被綁在鋤頭上,掙扎著嘶吼,嘴里涌出的血滴在鐵頭上,立刻被吸收。隨后他被扔進河中央的漩渦,漩渦里伸出無數鐵制的 “手”,指甲是鋒利的鐵片,將他拖入水底,水面只留下串氣泡,氣泡破裂時濺出的都是鐵銹色的水珠。
鐘九歌倒吸冷氣,右眼的瞳孔驟然收縮:“它在‘模仿’吞噬生魂的過程,這是覺醒期的最后階段,再往前一步就是‘暴食期’,會開始吞噬其他金屬……” 他放在口袋里的紙蟋蟀突然蹦出來,爬到鋤頭旁,剛靠近 “嘴唇”,就被猛地咬住,瞬間化為一縷青煙,只留下點黑色的紙灰。
河面的鐵銹色泡沫下傳來 “咔嚓” 聲,像有東西在用牙齒啃咬河床的石頭。聲音越來越密,連成片,聽得人牙酸。一只異化的鐵制魚漂從水里浮起,是那種老式的葫蘆形,此刻葫蘆表面爬滿蛛網狀的銹紋,漂向岸邊時還在微微顫動,像有心跳。
魚漂上纏著根人類的手指骨,骨頭上覆蓋著銀灰色的薄膜,用樹枝挑開薄膜,里面露出細小的鐵刺,像魚的脊椎骨。陳三斤用噬生爪挑起魚漂,爪心的銀鎖突然炸裂出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閉眼的瞬間,他看清了河底的景象:無數鐵器堆積成山,鐵鍋倒扣著,菜刀插在犁耙的縫隙里,日軍的水壺掛在根鐵叉上,像串詭異的風鈴。山底有個巨大的陰影在蠕動,輪廓與鐵牛雕像完全吻合,牛嘴的位置不斷開合,每次開合都有鐵器被吸進去,發出 “咔嚓” 的咀嚼聲。
“它在河底‘筑巢’,” 陳三斤低聲說,強光散去后,眼底還殘留著河底的影像,“鐵尸魚群是它的‘幼崽’,靠吃這些鐵器的銹長大。”
一個穿黑衣的少年突然出現在曬谷場邊緣,身形單薄,頭發用布帶束在腦后。他放下個布包就走,腳步輕快,踩在鐵屑上沒發出一點聲音。陳三斤認出這是白阿繡的男裝偽裝,上次見她還是在鎮西的棺材鋪門口,她正往門板上貼黃符。
布包里是塊雷擊棗木片,表面焦黑,刻著模糊的紋路。木片接觸到鐵屑,發出 “滋滋” 的聲響,鐵屑瞬間變黑。陳三斤認出這與第二章白阿繡給的護身符材質相同,只是更大些。
夜幕降臨時,鐵屑流突然重新從河底涌出,順著原路爬回曬谷場,在地面聚成個巨大的 “漩渦”。漩渦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中心的鐵屑被卷得飛起,在空中連成銀白色的漏斗,發出尖銳的呼嘯聲。
張老漢被鐵屑纏住腳踝,拖向漩渦中心。他絕望地嘶吼,抓著旁邊的木樁,指甲摳進木頭里,留下五道血痕。“是我當年把日本人推下去的!要找就找我!” 他的鞋子被鐵屑磨破,露出的腳后跟很快被鐵屑覆蓋,像長了層銀白色的繭,“放過栓柱…… 他是無辜的……”
陳三斤試圖用噬生爪切斷鐵屑,爪尖剛碰到漩渦邊緣,就被一股巨力反噬,整個人被彈飛出去,撞在木樁上,喉頭涌上腥甜。爪心的銀鎖裂開細紋,母親的地魂投影再次出現,對著他拼命搖頭,嘴唇動著,像是在說 “別管”。
鐘九歌撕毀貼身的符紙,那是張用他自己的血繪制的 “本命符”,平時從不離身。他將血混入朱砂,手指顫抖著在黃紙上畫了只 “鎮河紙獸”,形似水牛,身上貼滿克制天魂的符,每道符都用指甲按了血印。
“這是我最后的本命紙,” 他左眼的白布被血浸透,“能暫時擋住漩渦的吸力,但撐不了多久。”
紙獸被扔進漩渦,剛接觸到鐵屑就爆發出刺眼的光,將漩渦逼退了半尺。但很快,鐵屑重新涌上來,覆蓋住紙獸的身體,將其變成只 “鐵獸”。鐵獸的眼睛是兩團紅光,反過頭來沖向鐘九歌,蹄子踏在地上發出 “哐當” 的巨響。
鐘九歌為了躲避,右眼的白布被鐵獸撕碎,露出的眼珠布滿血絲,像團凝固的血,完全失去神采 —— 他徹底失明了。
就在張老漢被漩渦吞噬的瞬間,鎮口的鐵牛雕像發出震耳的嗡鳴,整個鎮子都在顫抖。原本空洞的眼窩中,竟亮起兩團暗紅色的光,光線下,鐵牛表面的銹跡簌簌剝落,露出底下類似鱗片的金屬紋路,像某種活物的皮膚在呼吸。
槐河掀起巨浪,浪頭足有丈高,拍向曬谷場,浪中漂浮的鐵器在月光下聚成個巨大的 “牛首”,牛角是用犁耙的鐵齒拼成的,眼睛是兩盞生銹的馬燈,與鐵牛雕像遙遙相對,仿佛在完成某種 “呼應儀式”。
漩渦消失后,曬谷場只剩下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洞口邊緣結著層暗紅色的硬殼,像凝固的血漿。洞里滲出鐵銹色的水,順著溝壑流回槐河,水流過的地方,青草瞬間枯死,變成銀白色的粉末。
張老漢消失了,只留下只沾滿鐵屑的布鞋,鞋底的紋路里嵌著細小的鐵粒,像長了層銹。異化的鋤頭倒在黑洞旁,鐵頭的 “嘴唇” 緊閉,紋路里的暗紅色液體不再流動,像是在 “消化” 剛吞下去的祭品。
鐘九歌被陳三斤扶起,失明的右眼流出血淚,滴在地上凝成暗紅色的珠子。“它沒滿足……” 他聲音嘶啞,“契約里的‘活物’不夠,當年扔下去的日本人,加上張老漢,還差一個…… 下一個該輪到……”
話沒說完就被陳三斤打斷 —— 他看見鐘九歌的影子邊緣開始泛出鐵銹色,像被水浸濕的墨畫。
陳三斤撿起白阿繡留下的雷擊棗木片,木片在接觸到黑洞滲出的水后,表面浮現出一行字:“鐵牛食魂,三魂為引 —— 始于鐵鍋,終于人柱。” 這行字與父親筆記里提到的 “人柱” 概念首次呼應,筆記里說 “人柱者,承萬魂之重,鑄鐵河之基”。
血色晨霧再次籠罩鎮子時,鎮民們發現自家的鐵器上,指紋狀銹斑開始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那液體帶著濃烈的鐵腥味,接觸到皮膚就會留下灼燒般的傷痕,傷痕里很快長出細小的鐵刺,像生銹的鐵絲鉆進肉里 —— 天魂胎光的異化正式進入 “銹血蔓延” 階段。
陳三斤望著鐵牛雕像那亮著紅光的眼窩,噬生爪的尸斑已蔓延至肩膀,像件暗紅色的披風。銀鎖的裂縫中,隱約能看見母親模糊的臉,她的嘴唇動著,似乎在說 “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