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縣文化館的老張,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從54年開始就進入文化館工作,慢慢當上了館長。可以說共和國成立后立前后的文藝界大事件都親身經歷過。
他在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對文化館擁有很深的感情。
上班后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讀最新一期的雜志和報紙,看一些大雜志的時候,通常會先心底默默地祈禱一下,希望能看到汝縣作者的身影。
每一次都是以希望開局,失望離場。
汝縣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家,已經成為他的一塊心病。
第二件事就是拿著最新的雜志,召集文化館的七名作家開會討論最新的雜志文章,并敦促鼓勵大家寫文章,寫好的文章。
“作為文化館的老同志,我們都應該大膽動筆,多向《人民文藝》《燕京文藝》投一投稿子,退稿也不怕。教員說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你們....唉....”
老張每次開完會結束語總是這幾句,但看著坐著的這幾塊料,最終還是背著手無奈離去。
文化館的這些人是以創作為生的,上級還會安排一些寫作任務。在這個小縣城,這些筆桿子還數得上號,可是在往外走,這些人可就是名不經傳的文學小人物。
倒是有人能在洛市的雜志《牡丹》上發表文章,再往上走,就是收到豫省文學雜志《豫省文藝》的改稿信了。
最后兜兜轉轉,改來改去也沒發表。
老張還記得當時收到改稿信的時候,整個文化館一片沸騰,他激動地老淚縱橫,覺得汝縣文化館在他的帶領下終于能夠出現在全省人民面前了。
最后得知沒發表的時候,整個人都失落了好幾天。給自己老熟人打去電話詢問,對方回復說不符合政策,容易被定性為毒草,編輯部也是為了作者考慮,暫緩發表。
這個暫緩,直到今天也沒發表。
老張一聽,趕緊斷絕了催問的念頭。他知道,一旦被定性為毒草,那連自己這個館長都難辭其咎。
當年自己認識的一名作者顏慧蕓寫的《牧笛》,被定性之后,批評的文章如潮水一般,想起那時的情景,他都心悸。
想到這里,老張又有點慶幸,至少在自己領導期間,文化館沒出現過什么大問題,上級領導對自己也信任。革委會經常會讓文化館寫文章,任務完成的也不錯。
本以為今天像往常一樣,度過波瀾不驚又毫無建樹的一天,但當看到劉一民的名字和地址時,他像是被一顆來自54年的子彈擊中了一樣。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汝縣文壇終于有人走出去了。
他第一念頭不是看完,而是快速地跑到文化館的的集體辦公室里,邁過門檻,手里舉著《人民文藝》大聲地問道:“都放下手里面的活,你們有誰的筆名是‘劉一民’。”
文化館的集體辦公室是一個大房間,里面擺著四五張掉了漆皮的桌子,有人在喝茶看報,有人則是在辦公室中間擺了一個棋盤,正在大喊“將軍嘍!”
辦公室上面掛著幾副標語,寫著“文藝為人民服務”等等。
看著懶散的幾名手下,老張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知肯定不是館里面人寫的,要不然隔壁的縣革委會早都知道發表的消息了。
要是真有這事兒,肯定不會憋到現在。
“都停一停,你們有誰認識名叫劉一民的作家?”
“作家?咱們縣的作家不都在這兒了嗎?”一道不咸不淡略帶調侃的聲音響起。
老張不用看都知道是誰,說話的是正在看報紙的老頭,一身青色的中山裝洗的發白,腳上穿的是千層底布鞋。這么熱的天,中山裝愣是不舍得脫下來。
灰白色的前進帽戴的整整齊齊,戴著一雙褐色的老花鏡,兩根支架后面綁著一根繩子。他叫老李,就是那名收到改稿信的作者。
自從那次事情后,一直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說話總是陰陽怪氣。
老張沒有搭理老李,而是興奮地說道:“天大的喜事兒,咱們縣有作家在《人民文藝》上發表了一篇中篇小說,而且《人民文藝》的編輯崔道逸同志,還專門配了一篇評論,足以可見這部小說的份量。”
“什么?”老李“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快步走上前,一把就搶過了老張手里的《人民文藝》。
其余幾個穿著背心搖著蒲扇下象棋的作家再也沒有下棋的興致了,也都一下子圍了過來,爭先恐后地想要看一看。
等到大家都看完了,老張再次說道:“大家都談談,這篇文章怎么樣?”
“不過爾爾!”老李淡淡地說道。身子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松松垮垮的靠在椅子上,而是坐的筆直。
接著又不服氣地說道:“要是我的那篇能發....”
“老李,你的那篇?你的那篇有劉作家寫的好?劉作家的文章,從小處落筆,立意則到高處尋,嬉笑謾罵,文字質樸有力,關鍵是批判性強。”文化館的老王立馬堵住了老李的嘴。
老李冷哼一聲,自知說的在理,鐵青著臉不再說話。
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也是有歧視鏈的。大家往往更推崇批判性的文學作品,而非純粹的通俗小說。
你不管是批判了什么,反正在文字里你得批判點什么東西,當然你要是批判錯了....
“寫的確實好,要不然崔道逸同志也不會這么重視,崔道逸同志在文學界的份量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管怎么說,這對咱們汝縣文壇來說那是一個喜訊。
不過,誰聽說過劉一民同志?”老張笑著問道。
“不認識!”
“沒聽說過!”
老張皺緊了眉頭,汝縣出了一名大作家,自己身為文化館的館長卻不清楚,上級要是無意中問起,那可是自己的工作失誤。
關鍵是,文化館正需要這樣的人撐起來,他暗自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人要到文化館里面。
“館長,你這樣一說,我突然想起來。我前陣子跟石嶺公社的文化干事聊天,聽他無意中說起,有幾個生產大隊的人在傳當地出了一個作家。
他當時說的時候我也沒在意,現在一想,有沒有可能就是石嶺公社的人,只是具體是哪個生產隊的人卻不知道。”
聽到后,老張當即下定決心:“那這樣?小劉,小王,老孫,你們三個去石嶺公社尋找劉一民同志,館里面給你們補貼。”
“要是找不到?”老孫當即面露苦澀。
“找不到你們別回來了!你們要發揚不怕苦的革命精神,也是你們向劉一民同志學習的機會,找到他就說咱們文化館要請他做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