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下令總攻的那一刻起,他就踏入了對方精心布置的連環殺局。
所謂的西墻薄弱,是誘餌。
所謂的東墻施工,是真的,但也只是一層偽裝。
那個姓謝的虞人將領,他不是在打仗。
他是在戲耍。
戲耍他這位草原的雄鷹,戲耍他麾下二十萬狼崽。
“可汗……撤吧!”
一名親衛首領,渾身是血地沖到他面前,聲音都在發顫,“中軍……中軍快被打穿了!”
阿史那雄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金刀,一刀砍翻了身前的案幾。
“撤!”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個屈辱的字眼。
“全線撤退!”
鳴金收兵的號角聲,凄厲地響起。
原本還想圍困殘敵的北狄大軍,聽到撤退的命令,瞬間崩潰。
他們扔掉武器,調轉馬頭,不顧一切地向后方逃竄。
潰敗如同雪崩,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謝珩為他們準備的“驚喜”,還沒有結束。
在他們潰逃的必經之路上,幾處山坡的隘口,早已被挖松了土石。
隨著幾聲悶響,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神策軍士兵撬動了杠桿。
“轟隆隆!”
巨石混雜著泥土,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將狹窄的通道堵死。
數千名潰兵,連人帶馬被活活掩埋。
陳焦站在城墻上呆呆地看著那場追亡逐北的單方面屠殺,看著那片被烈火、陷阱、滾石吞噬的戰場。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珩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正用一塊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刀鋒上的血跡。
“怎么樣?”謝珩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
“我這活兒,干得還行吧?”
陳焦此時整個人僵在原地,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雁門關外,血流漂杵,尸橫遍野。
北狄人潰敗的狼煙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盡頭。
城墻上,劫后余生的禁軍士兵爆發出震天的歡呼,他們將頭盔拋向空中,用沙啞的嗓子嘶吼著宣泄壓抑多日的恐懼與興奮。
陳焦那只獨眼里映著滿目瘡痍的戰場,曾經的質疑與不解,此刻都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他身邊的幾名禁軍將領,個個臉膛漲紅,激動得渾身發抖。
“贏了!我們贏了!”
“總領神威!此戰足以封侯!”
一名絡腮胡將軍,正是之前質疑過謝珩的王奔,他興奮地一揮拳頭,大步走到謝珩面前。
“總領!北狄蠻子已經嚇破了膽!正是乘勝追擊,一舉全殲的好時機!”
他這一提議,立刻引來一片附和。
“沒錯!王將軍說得對!他們現在就是一群沒頭蒼蠅,我們沖上去,就能把阿史那雄的腦袋擰下來!”
“請總領下令!末將愿為先鋒!”
一雙雙狂熱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謝珩,等著他振臂一呼。
謝珩卻連看都沒看他們,只是舉著那具黃銅望遠鏡,靜靜地觀察著遠方。
“不行。”
兩個字,輕飄飄的,瞬間澆滅了所有人的熱情。
王奔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總領……您說什么?”
“我說,不追。”
謝珩放下望遠鏡,語氣平淡。
“為什么?!”王奔往前踏了一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已是驚弓之鳥,士氣全無!此時不追,更待何時?難道要放虎歸山嗎?”
“放虎歸山?”謝珩瞥了他一眼,“你覺得我們現在是獵人?”
他沒有再解釋,而是轉身對身邊的親兵吩咐。
“去,把最新的傷亡名冊拿來。”
很快,一名文書捧著一本厚厚的冊子,連滾帶爬地跑上城墻。
冊子上,沾滿了血污和泥土。
謝珩接過冊子,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他的手指劃過一個個名字,每劃過一個,帳內的氣氛就沉重一分。
原本的歡呼與狂熱,在這些冰冷的記錄面前,迅速消散。
“神策軍,陣亡三百一十二,重傷四百五十七,輕傷三百余。”
“禁軍,陣亡近一千,傷者二千二百余。”
謝珩合上名冊,把它丟在案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們能打贏,靠的是這座關城,是陷阱,是投石車。不是因為我們比北狄人更能打。”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將領。
“現在,我們有近三成的弟兄動彈不得。你帶著剩下的人,沖到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跟北狄最擅長騎射的瘋狗玩命?”
“那不是追擊,是送死。”
一番話,讓帳內落針可聞。
王奔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說出一個字。
大部分將領都低下了頭,為自己剛才的狂熱感到羞愧。
然而,仍有幾個人,眼中閃爍著不服。
當晚,謝珩下令清理戰場,救治傷兵。
他獨自一人走在城墻上,看似在巡視,耳朵卻捕捉到了角落里傳來的壓抑的議論聲。
是王奔和另外兩名千夫長。
“……終究是年輕,太過謹慎了。此等千載難逢的戰機,就這么白白放過。”
“是啊,就算不能全殲,咬下他們一塊肉也是好的。殺他個膽寒,十年不敢南下!”
“可惜了,可惜了……”
陳焦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聽著那些議論,一張臉黑得像鍋底。
他正要上前呵斥,卻被謝珩抬手攔住。
謝珩什么也沒說,只是轉身走下了城墻。
片刻之后,召集所有將領議事的軍令傳遍了全關。
帥帳內,氣氛凝重。
王奔幾人臉色有些不自然,以為是謝珩要秋后算賬。
謝珩卻沒理會他們,而是讓人在帳中掛起了一副巨大的沙盤,那是根據最新情報繪制的北狄兵力布防圖。
“諸位都過來看看。”
將領們圍了上去。
謝珩拿起一根長桿,點在了沙盤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區域。
“阿史那雄是敗了,是潰逃了。可你們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
他的長桿在沙盤上劃過一個巨大的弧形。
“他的主力尚在,被我們正面擊潰的,不過是他的前鋒和部分中軍。他收攏殘部之后,依舊有不下十萬之眾。”
“十萬?”王奔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