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十二時辰》的播放量在晨光里瘋漲時,小林正坐在鎮政府三樓會議室,后頸的汗順著襯衫領口往下淌,黏膩地貼在脊梁上,像有條濕冷的蛇緩緩爬行。
窗外梧桐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陽光斜切過百葉窗,在他腳邊投下斑駁的影子。
他昨晚抱著相機在村委會打地鋪,鏡頭蓋還掛在脖子上,此刻被鎮宣傳辦主任老周拍著桌子質問:"誰給你的權限拍這種東西?
鎮里備案了嗎?"聲音像鐵錘砸在鐵皮桶上,震得他耳膜發麻。
"沒造假。"小林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摳著椅面的木刺,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木屑扎進指甲縫里,帶著陳年油漆的澀味。
他想起昨夜肖鋒替他扣下鎮政府來電時的眼神——像山澗里沉了千年的石頭,壓著底下暗涌的溪流。
那眼神沉靜,卻藏著不容退讓的力道,仿佛只要他還在,真相就不會被掩埋。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村民群消息,阿公發了個"挺"字,后面跟著六個紅手印的表情包,震動一聲接一聲,像心跳,又像鼓點。
"沒造假?"老周把茶杯往桌上一墩,瓷蓋磕出清脆一響,茶水濺濕了小林胸前的工作牌,溫熱的液體滲進布料,留下一圈淡淡的黃漬,鼻尖掠過一絲陳年茶葉的苦香。"你知不知道現在省級融媒體都在轉?
市領導剛在群里問'柳河村這是要樹典型?
'你擔得起這個責任?"
小林突然抬頭。
他想起肖鋒剪輯視頻時,鼠標停在啃冷饅頭的鏡頭上,指尖懸了三分鐘才點保存。
那一幕里,肖書記坐在曬谷場的石墩上,風從田埂吹來,掀動他皺巴巴的衣角。
他鼻尖沾著泥,眼睛卻亮得像星子,咀嚼時腮幫鼓動,干硬的饅頭渣從嘴角掉落,落在褲腿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每一幀都是真的。”他聲音輕,但尾音穩得像釘進墻里的釘子,“曬谷場的賬冊是周阿公翻了七遍的,紙頁邊緣都磨出了毛邊,指尖一碰就沙沙作響;大棚里的溫度計是我蹲守三天拍的,玻璃管里的水銀柱隨日頭一寸寸爬升;肖書記啃的饅頭......”
他喉嚨發緊,舌尖泛起那夜灶房里殘留的焦糊味,“是我從灶房端過去的,涼了四個鐘頭,咬一口,牙縫都發澀。”
老周的手指在桌面敲了兩下,木紋傳來沉悶的“篤、篤”聲,像倒計時。
突然,他抓起座機撥了個號碼。
小林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鎮黨委書記的聲音:"讓那小子接。"
"小林啊。"書記的聲音比老周軟了八度,像春陽化雪,"剛才我看了視頻,拍得不錯。"小林差點沒站穩,膝蓋一軟,手撐住桌沿,掌心傳來木刺的刮擦感。
手機在褲袋里又震——村民群炸出一片"好"字,滾動得他眼花,仿佛有無數只手在黑暗中為他鼓掌。"以后繼續拍,"書記頓了頓,"把柳河村的真東西都拍出來。"
掛了電話,老周扯了扯領帶,領帶夾磕在桌角,發出輕微的“叮”聲。
小林出門時,看見他對著窗臺上的綠蘿發愣,葉片在晨光中泛著油綠的光,水珠從葉尖滑落,滴進陶盆,發出“嗒”的一聲。
老周嘴里嘟囔:"現在的小年輕......"聲音輕得像風吹過門縫。
村委會的鐵皮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肖鋒正把寫滿字的牛皮紙鋪在會議桌上,紙頁摩擦桌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墨跡未干,散發出淡淡的油墨味。
周阿公的棗木拐杖先探了進來,敲在水泥地上,發出“篤、篤”的悶響,接著是他佝僂的背:"小肖,你說的那套圖呢?"
"在這兒。"肖鋒摸出個藍布包,布面粗糙,帶著舊布特有的棉絮味,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五張手繪思維導圖。
最上面那張用紅筆標著"識局",旁邊配著柳河村賬冊風波的案例;第二張"布勢"下,畫著大棚選址時如何用村民代表會破了村主任的阻撓。
"這比我教孫子背《三字經》還難。"周阿公湊近看,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反著光,他呼出的熱氣在鏡片上凝成一層薄霧,"可你看這'借力'部分......"他用拐杖頭點著"輿情反制"四個字,木頭輕敲紙面,"倒比我當年在祠堂訓人實在。"
肖鋒沒接話,他望著墻上的村務公開欄,那里還貼著半個月前被人撕掉的"大棚補貼公示"殘頁,邊角卷曲,像被風干的枯葉,風吹過時發出輕微的顫動。
"以后不是我一個人想招,"他指尖劃過"藏鋒"模塊里的"示弱"案例——正是他被周梅嘲諷"廢物"后報考選調生的往事,指甲刮過紙面,留下一道淺痕,"是咱們一起用這套法子。"
窗外突然傳來"哐當"一聲響,鐵皮雨棚被風掀動,像有人砸了口鍋。
王會計渾身濕透地撞進來時,雨水順著褲腳在地上淌成小水洼,鞋底踩出“啪嗒啪嗒”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濕水泥和泥土混合的腥氣。
他懷里揣著個塑料袋,里面塞著一沓泛黃的測繪底稿,紙頁邊緣卷曲,像被水泡過的舊信。
"他們要栽贓你虛報大棚面積!"聲音壓得低,卻像敲鐵皮的錘子,"下周檢查團來,會拿改過的圖紙比對,我......"
他喉嚨發哽,喉結上下滾動,像吞了塊石頭,"按你說的,在原始底稿上用鉛筆標了田埂的弧度,只有用紫光燈才能照出來。"
肖鋒接過底稿,指腹蹭過那道幾乎看不見的標記,紙面粗糙,鉛筆痕極淡,卻真實存在,像藏在皮膚下的脈搏。
他想起三天前王會計蹲在村委會門口抽了半夜煙,煙頭堆成小山,火星在夜色中明滅,煙味混著露水,嗆得人眼酸。
"我閨女住院費還差五千......"現在他盯著王會計發皺的領口,那里別著枚褪色的黨員徽章,金屬邊緣已磨出銅色,像被歲月反復擦拭過的信仰。
"你女兒醫藥費夠了?"
"夠了。"王會計低頭摳著塑料袋上的水珠,指尖一捻,水珠滾落,發出“嗒”的一聲,"昨天鎮醫院說有好心人捐了三萬。"
他突然抬頭,眼里亮得嚇人,像被火點燃的枯井,"可我現在更怕她長大問我——爸當年是不是幫壞人撒謊?"
肖鋒把底稿鎖進鐵皮柜最底層。
鎖扣"咔嗒"一聲時,清脆得像一顆心落定。
手機在褲袋里震了又震。
他摸出來,是蘇綰的朋友圈:九宮格里截著《柳河十二時辰》的畫面,配文只有八個字:"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光。"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翻出隨身筆記本,鋼筆尖在紙頁上劃出沙沙聲,墨跡蜿蜒如溪流:"光不是用來照亮自己的,是用來照進別人心里的。"
墨跡未干,手機又震——尾號7371的短信:"老段要來采訪你,小心他背后有人。"
肖鋒笑了,他想起昨夜發布視頻前,那個神秘號碼發來的"你終于不怕被人看見了"。
現在他回:"不怕有人跟著來,就怕沒人愿意看。"
夜色漫進窗戶時,村頭的大喇叭突然響了。
是小林的聲音,帶著點沒褪去的緊張:"各位鄉親,明早八點......"聲音在空曠的夜里回蕩,混著電流的雜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肖鋒推開窗,夜風裹著露水吹進來,帶著草葉的清冽和遠處稻田的濕氣。
他看見遠處山路上亮起兩盞車燈,燈光刺破夜色,照出"省電視臺"幾個字,反光在水洼里晃動,像兩條游動的銀魚。
他摸了摸貼身口袋里的U盤,金屬外殼冰涼,貼著胸口,像一顆沉默的心臟。
桌上的思維導圖被風掀起一角,紙頁輕顫。"破障"模塊里,他用紅筆寫著:"當光足夠亮時,陰影里的手,總會自己伸出來。"
窗外的車燈越來越近,最終停在村委會門口。
車門打開的聲音里,傳來個中年男人的笑:"肖書記?我是省臺的老段,有人說你視頻造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