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政府走廊里的老式掛鐘剛敲過八下,鄭敏就攥著手機沖進肖鋒辦公室,珍珠耳釘撞在門框上叮當作響。
“肖主任!”她壓低聲音,目光下意識掃過緊閉的百葉窗,“縣里剛發(fā)的緊急通知,下周的產(chǎn)業(yè)對接會由招商局牽頭,帶隊的是周梅?!?/p>
肖鋒正往保溫杯里續(xù)熱水,聽見名字時手腕微頓,茶水濺在桌角的扶貧手冊上。
熱水騰起的白霧模糊了眼前的文字,他垂眼盯著暈開的水痕,那上面“精準率98.7%”的數(shù)字被泡得有些模糊——和周梅此刻在他記憶里的輪廓倒有幾分相似。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那種鈍痛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像一根細針,在回憶中慢慢刺入。
三年前在北大西門的奶茶店,她也是這樣突然出現(xiàn),把他送的手工木雕推回來:“肖鋒,你這種連實習工資都談不下來的人,拿什么給我未來?”
“她這次來,恐怕不簡單?!编嵜舻穆曇衾飵еc焦慮,手指絞著工作牌繩,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像是想從這根細繩中榨出一點安全感,“我聽縣府辦小劉說,周局長昨天特意調(diào)閱了咱們鎮(zhèn)近三年的扶貧檔案?!?/p>
肖鋒把保溫杯蓋擰緊,金屬碰撞聲清脆得像敲在人心上。
那聲響仿佛喚醒了某種沉睡的情緒,憤怒、委屈、不甘交織在一起。
他抬頭時眼尾微彎,語氣卻沉得像壓了塊石頭:“謝你提醒?!?/p>
指尖輕輕叩了叩桌上的文件夾,里面是他昨夜整理的周明遠項目證據(jù),“去把小王叫過來,順便讓食堂留份夜宵?!?/p>
鄭敏出去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墻上“優(yōu)秀扶貧集體”的獎狀晃了晃。
紙張邊緣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像是某種不安的預兆。
肖鋒望著獎狀右下角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上周三去張阿婆家核實時,老人攥著他的手掉眼淚:“小肖啊,你記的那本子比我親閨女的日記本還仔細?!?/p>
他摸出西裝內(nèi)袋的鑰匙,打開抽屜又合上——周明遠的材料鎖得好好的,可周梅這把“舊刀”,怕是要先捅過來。
調(diào)研會當天,鎮(zhèn)政府會議室的空調(diào)開得太足,冷風撲在后頸上,讓人忍不住縮起肩膀。
肖鋒剛坐下就覺得后頸發(fā)涼。
空氣里有種壓抑的緊張感,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周梅踩著細高跟進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轉(zhuǎn)——她穿了身寶藍色西裝套裙,胸針是枚鑲鉆的鷹,在燈光下閃著銳利的光,正對著墻上“為人民服務”的錦旗。
“肖主任。”周梅把文件夾“啪”地拍在桌上,封皮上“鄉(xiāng)村振興產(chǎn)業(yè)對接會”的燙金字刺得人眼疼,像是某種挑釁。
她翻開文件,指甲蓋涂著酒紅色甲油,顏色濃烈得仿佛能滴下來,“我看了你們報的扶貧數(shù)據(jù),精準率98.7%?”
她掃視全場,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可我?guī)е猩叹值娜穗S機抽查了三個村,下河村的張鐵柱,馬坊村的李桂英,還有東溝村的王大強,這三戶都沒達到脫貧標準。”
會議室里響起抽氣聲,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趙國棟坐在主位上,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茶杯沿,眉頭皺成個川字——這個總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老書記,最見不得這種當面打臉的場面。
肖鋒盯著周梅涂著甲油的指尖,那顏色和八年前她甩他耳光時,他襯衫上的口紅印一模一樣。
他幾乎能感受到那種火辣辣的疼痛再次襲來,但這一次,他不想再退縮。
他捏了捏褲腿掩飾指節(jié)的收緊,面上卻浮起溫吞的笑:“感謝周局長的細致核查。數(shù)據(jù)動態(tài)調(diào)整確實需要更及時,我會盡快補充說明?!?/p>
“補充說明?”周梅冷笑一聲,聲音像一把鈍刀劃過金屬,“肖主任該不會是覺得,基層數(shù)據(jù)隨便糊弄下就行?”她的聲音拔高了些:
“我記得肖主任是北**學院的高材生,難道不明白‘數(shù)據(jù)造假’在鄉(xiāng)村振興考核里意味著什么?”
空調(diào)出風口突然發(fā)出“嗡”的一聲,像是某種隱秘的心跳。
肖鋒看著周梅耳后晃動的鉆石耳墜,想起昨夜小王整理的三戶資料——
張鐵柱的兒子上月剛在縣城找了份電工工作,工資單還在村委會壓著;
李桂英的孫女得了獎學金,轉(zhuǎn)賬記錄在鎮(zhèn)信用社存檔;
至于王大強……他摸了摸內(nèi)袋的U盤,里面存著縣醫(yī)院的診斷書,老人上個月剛做完手術(shù),醫(yī)療報銷正在走流程。
“周局長說的對?!毙やh突然坐直身子,目光掃過會議室里的每一張臉,像是要將每個人的表情都刻進記憶:
“數(shù)據(jù)真實是扶貧工作的底線!今天散會后我立刻帶隊復核,明天上午十點前把詳細說明送到招商局?!?/p>
周梅的笑容僵在臉上,她顯然沒料到這個從前被她罵“窩囊”的男人會這么干脆。
她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震驚、惱怒、甚至有一絲陌生的恐懼。
這個人變了,變得不再輕易被打倒。
趙國棟的眉頭松了些,端起茶杯抿了口,杯底和桌面碰出輕響——這是他默許的信號。
散會后,肖鋒的辦公室亮到凌晨三點。
昏黃的燈光灑在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上,空氣中彌漫著咖啡與疲憊交織的氣息。
小王推了推眼鏡,把最后一份電子表格推過來:“張鐵柱兒子的工資流水,李桂英孫女的獎學金證明,王大強的醫(yī)療報銷進度,都標紅了。”
鄭敏把三個檔案袋封好,抬頭時眼睛里都是血絲:“肖主任,要不你先回去歇會兒?”
“不用。”肖鋒把U盤插進電腦,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發(fā)青,像是熬干了所有的神采,“把動態(tài)調(diào)整流程圖做出來,用圖表比文字直觀。”
他指了指墻上的掛鐘,“四點前必須弄完,我要趕在周局長上班前送到?!?/p>
第二天清晨,肖鋒站在縣招商局門口時,晨霧還沒散凈。
雨絲細細密密地落在肩頭,衣料漸漸濕透,貼著皮膚。
他整理了下領(lǐng)帶,推開玻璃門,前臺小姑娘剛泡好茶:“肖主任?周局長在辦公室?!?/p>
周梅的辦公室飄著茉莉香,混合著咖啡的苦澀氣息。
她正低頭看文件,聽見動靜抬眼,看見肖鋒手里的檔案袋時,指尖在桌面敲了敲:“這么早?”
“數(shù)據(jù)問題不能拖。”肖鋒把材料放在她桌上,語氣平靜如常,“這是復核說明,三戶的具體情況都附了佐證材料。”
他翻開第二頁,“這是我們正在推行的動態(tài)調(diào)整流程圖,以后每月5號前更新數(shù)據(jù),接受包括招商局在內(nèi)的所有部門監(jiān)督。”
周梅的手指劃過“監(jiān)督”兩個字,突然笑了:“肖主任倒是會借勢?!彼仙衔募?,指甲在封皮上留下個淡紅印子,“行,我會仔細看?!?/p>
肖鋒轉(zhuǎn)身要走,聽見她輕聲說:“你變了。”
他停在門口,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地上割出一道一道的金。
“人總要長大?!彼麤]回頭,“尤其是被人踩過脊梁骨的?!?/p>
當天下午,趙國棟的辦公室飄著茉莉花茶的香氣。
陳書記翹著二郎腿,手里轉(zhuǎn)著茶杯:“老趙,你們鎮(zhèn)那個肖鋒,有點意思?!?/p>
他拍了拍沙發(fā)扶手,“昨天周梅那架勢,換個年輕人早炸毛了,他倒好,先接招再亮牌,把問題變成了展示工作的機會?!?/p>
趙國棟捏著茶杯的手頓了頓,望向窗外的梧桐樹——肖鋒辦公室的燈,昨夜又亮到很晚。
“這小子……”他抿了口茶,“倒真不像剛來那會兒蔫頭耷腦的?!?/p>
肖鋒坐在自己辦公室里,望著窗外飄起的細雨。
青石板路被打濕,泛著深灰的光。
他摸出手機,翻到和蘇綰的聊天框,輸入“今天解決了點麻煩”又刪掉,最終只發(fā)了個“雨”的照片。
手機屏幕暗下去時,招商局大樓某間辦公室里,周梅捏著肖鋒的報告,指節(jié)發(fā)白。
她抓起桌上的咖啡杯,杯底重重磕在大理石桌面上,褐色液體濺在“全省重點工程評審”的文件上。
“梅姐?!崩铈玫穆曇魪拈T口傳來,她穿著藕色連衣裙,手里提著個LV手袋,腳步輕盈卻不失力度,“婦聯(lián)下周要搞‘鄉(xiāng)村女性創(chuàng)業(yè)扶持’活動……”
周梅抬頭,眼尾的細紋里浮起冷意。
她抽出張紙巾擦手,動作慢得像在揉碎什么:“正好?!彼褕蟾嫱平o李婷,“去查查肖鋒最近在婦女就業(yè)幫扶上的動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肖鋒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山,低聲說了句:“該來的,總要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