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鎮政府大院還蒙著層薄霧,空氣里浮著潮濕的泥土味。
肖鋒剛推開辦公室門,就聽見樓道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地像是踩在心頭。
“肖干部!肖干部!”
王大娘的聲音帶著哭腔撞進耳朵,他轉身時正撞進一團慌亂——老人頭發散了半縷,藍布衫前襟沾著草屑,手里攥著的牛皮紙袋子被攥得變了形,邊角還洇著水痕,像是連夜在雨里跑過。
她身上混雜著雨水與汗水的酸澀氣息撲面而來。
“別急,坐下說。”肖鋒扶著她往椅子上按,眼角瞥見她手背青了一塊,指節上還沾著泥。
她的手臂微微發抖,指甲幾乎掐進他的手腕。
王大娘剛坐下就把袋子往桌上一摔,復印件“嘩啦”散了半桌,“趙二狗那挨千刀的!”
她咬牙切齒地說,“昨天帶著人把我家后墻扒了,說宅基地是他的!”
“還說……還說我孫子在縣一中住校,要是再鬧……”她突然哽住,枯瘦的手死死摳住桌沿,指節發白。
肖鋒彎腰撿起最上面一張復印件,泛黃的紙頁上“宅基地審批表”幾個字已經模糊,落款處的簽名卻讓他瞳孔微縮——是已退休七年的老村主任李長山。
他記得李長山退下來時,鎮里還專門開了歡送會,老頭最恨的就是違規占地,怎么會簽這種東西?
“大娘,這審批表您從哪兒找的?”他翻到第二頁,日期是二零零三年,剛好是王大娘家蓋老房的年份。
“壓箱底的!”王大娘抹了把淚,聲音沙啞,“當年我男人跑了七趟鎮國土所才辦下來,后來收在木匣里,昨天翻出來邊角都潮了。”
“那挨千刀的非說我家房檐占了他地界,今早帶著挖機就來拆墻!”她突然抓住肖鋒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肖干部,我活這么大不怕死,可我孫子才十六歲……”
肖鋒按住她發抖的手,能摸到掌心里的老繭硌得生疼。
“您放心,只要材料是真的,法律不會偏向誰。”他把復印件一張張理齊,瞥見最底下一張的騎縫章缺了個角——和前幾天信封里賀卡上的殘印像極了。
樓道里傳來掃地聲,“唰唰”的節奏混著鄭敏端茶進來時瓷杯輕放桌面的脆響。
王大娘正抽抽搭搭喝第二杯,熱茶騰起的白霧模糊了她眼角的皺紋。
肖鋒把材料收進文件袋,在封條上簽了名:“下午我讓綜治辦的老張去現場量地界,您先回家,有消息我讓小李騎摩托去通知。”
王大娘走后,肖鋒盯著文件袋上的簽名出了神。
老村主任的字他見過,剛勁得像刻在石頭上,可這張審批表的簽名卻軟趴趴的,末尾“山”字的豎筆還拖了道尾巴,像是被人攥著手指描的。
他翻開抽屜,把文件袋和之前的賀卡并排擺著——兩張紙的紋路對得上,都是鎮里以前用的土紙,粗糲的質感在指尖留下細微顆粒。
“肖科,車備好了。”綜治辦的小劉敲了敲門,聲音隔著門板有些悶,“去三組村道的現場?”
肖鋒把文件袋鎖進抽屜,摸了摸貼胸的錢包——里面還裝著王建國昨晚塞給他的工地事故報告復印件。
“走。”他理了理襯衫領口,袖口蹭過辦公桌邊緣,留下一道淺淺的褶皺,“今天得讓施工隊知道,鎮里的地不是誰想占就能占的。”
三組村道的施工現場塵土飛揚,兩臺挖掘機正往田埂上推土。
引擎轟鳴聲震得耳膜發麻,空氣中彌漫著柴油味和泥土翻動后的腥氣。
肖鋒剛下車,就有個戴金鏈子的瘦子迎上來,叼著煙歪頭笑:“肖大干部,這大熱天的來視察?”
“這是基本農田保護區。”肖鋒指著被推平的田埂,小劉立刻舉起相機。
瘦子的笑僵在臉上,“領導,這是村道拓寬,鎮里批了的!”
“批的是拓寬兩米。”肖鋒從公文包掏出規劃圖,語氣不疾不徐,“現在占了五米,多出來的三米是基本農田。”他轉身對小劉說,“拍清楚田埂的界樁,這是典型的以修代占。”
“操!”瘦子突然撲過來要搶相機,肖鋒側身避開,后腰撞在挖掘機的鏟斗上,金屬冰冷而堅硬,撞得肋骨一陣鈍痛。
小劉被推得踉蹌,相機“啪”地摔在地上,鏡頭裂了道縫。
“怎么回事?”遠處傳來喝問,趙二狗叼著雪茄晃過來,花襯衫扎在西褲里,肚子上的金鏈子晃得人眼暈。
他掃了眼肖鋒,又瞥向地上的相機,突然笑出聲:“肖干部,這村道修好了您走路也方便,何必這么較真?”
“趙老板這么關心鎮里建設,不如把占了王大娘家的宅基地也還了?”肖鋒彎腰撿起相機,指腹擦過碎裂的鏡頭——里面還存著剛才拍的界樁照片。
趙二狗的笑慢慢收了,雪茄灰簌簌掉在花襯衫上。
“王大娘那點破事,讓綜治辦處理就行。”他歪頭對瘦子使了個眼色,“送肖干部回去。”
回鎮政府的路上,小劉攥著碎相機直罵:“那瘦子手勁真大,我這胳膊得青三天。”
肖鋒望著窗外倒退的農田,手機在兜里震動——是趙二狗的手下剛加他微信,發來段視頻。
視頻里,王大娘家的老墻已經塌了一半,幾個***在廢墟上抽煙,鏡頭拉近時,其中一個對著鏡頭比了個中指。
“肖科,要不我找李所長…”
“不用。”肖鋒關掉視頻,把手機揣回兜里。
他想起昨晚王建國紅著眼圈說的話:“我爸就是因為拍了趙二狗的占地合同,才在工地被砸死的…...他們說那是意外,可我看見合同上有他的指紋…”
傍晚的夕陽把辦公室染成橘紅色,光影斜斜映在電腦屏幕上。
肖鋒對著電腦整理資料時,手機突然震動。
“肖鋒是吧?”電話里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電流雜音,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些事別管太深,對你沒好處。”
“你是哪位?”
“聰明人不需要知道。”對方掛了電話,忙音“嘟嘟”響了兩聲。
肖鋒盯著通話記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他早把王大娘的審批表、王建國的合同復印件、縣自然資源局剛發來的趙二狗四塊宅基地登記信息,全上傳到了市紀委的加密云盤。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欞“哐當”響,玻璃窗上雨滴開始輕輕敲打,像是某種隱秘的鼓點。
肖鋒合上筆記本,瞥見窗臺上的多肉被吹得東倒西歪,葉片間發出細碎摩擦聲。
他摸出手機給李志勇發消息:“明天上午九點,帶執法記錄儀來我辦公室。”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的臉,樓下的梧桐樹在風里搖晃,遠處傳來悶雷聲。
肖鋒望著天際翻涌的烏云,把筆記本鎖進抽屜最底層——那里還壓著母親的病歷、弟弟的錄取通知書,還有這些天收集的所有證據。
雨絲開始打在窗玻璃上時,他聽見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是鄭敏抱著一摞文件路過,順口說了句:“肖科,趙老板剛才打電話來,說明早要找您喝茶。”
肖鋒低頭整理桌角的鋼筆,筆尖在便簽上劃出道深痕。
他望著窗外越積越厚的烏云,突然想起老書記說過的話:“要掀翻屋頂,總得先讓房梁上的灰落下來。”
明天九點,該讓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見見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