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青云鎮(zhèn)政府的灰瓦屋檐,肖鋒已站在會議室門口。
他西裝熨得筆挺,袖扣是母親去年生日送的銀質小天平——法學院畢業(yè)生總愛留些儀式感。
指節(jié)在門框上輕叩兩下,木門發(fā)出沉悶的“咚”聲,門內飄出剛沏好的龍井香,清冽中帶一絲焙火后的焦甜。
“肖主任來得早。”蘇綰抬眼,金絲眼鏡滑下鼻梁半寸,露出眼尾那抹若有若無的笑。
她的聲音像初春溪水,涼而不冷。
她面前攤著份打印整齊的《青云鎮(zhèn)文旅振興實施方案》,邊角被折出細密的痕,顯然昨夜翻了又翻——紙頁邊緣還殘留著指甲反復摩挲的溫熱觸感。
助理小吳抱著筆記本站在她身后,黑色公文包搭在椅背上,拉鏈還未完全拉嚴,露出半截紅色封皮的《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案例匯編》。
那紅得像一道未愈的舊傷,在會議室略顯陳舊的米色墻壁前格外刺目。
肖鋒關上門,椅子與地面摩擦出輕響,像是某種隱秘的暗號。
他拉開椅子坐下,從文件袋里抽出一沓表格推過去,“這是重點村的閑置農房統(tǒng)計表,王家村老戲臺的修繕報價單在第二頁,還有……”
“停。”蘇綰指尖按住他手背,溫度透過襯衫布料傳來,微涼卻有力,“我看過你寫的方案,不是來聽匯報的。”她抽回手端起茶杯,青瓷杯沿沾著淺粉唇印,唇膏的香氣混著茶香輕輕散開,“創(chuàng)意很好,但執(zhí)行難度不小。民宿審批要過縣住建,非遺展需要文旅局備案,你協(xié)調到哪一步了?”
肖鋒喉結動了動。
三天前他蹲在老茶樹下聽王阿婆講“采茶戲”的傳承故事,阿婆缺牙的嘴一張一合,聲音沙啞如風吹枯葉:“我們這戲班子,二十多年沒上過正經(jīng)戲臺子了。”他摸著老戲臺斑駁的柱礎,木頭粗糙的紋理刮過掌心,突然就想起母親轉院那晚,救護車燈在雨幕里紅得刺眼——有些事,等不得。
“王家村、李莊、茶嶺三個村的支書昨晚簽了承諾書。”他翻開表格最后一頁,紙角因反復翻看卷了邊,指腹能感受到紙張邊緣微微翹起的毛刺,“農房流轉協(xié)議村民按了紅手印,鎮(zhèn)里出三成啟動資金,剩下的用集體林地經(jīng)營權抵押。”他抬頭時目光灼灼,“蘇主任要的是落地,不是畫餅。”
蘇綰的鋼筆在“資金來源”欄上頓住,筆尖懸停半秒,滴下一小滴墨藍,像一顆冷靜的眼淚。
她見過太多基層方案,漂亮得像櫥窗里的蛋糕,可刀叉一落全是泡沫。
但肖鋒的表格里,每個數(shù)字都沾著泥點子——茶嶺村閑置的17間土坯房,每間的面積、朝向、甚至房梁的木料都標得清清楚楚,字跡工整得近乎執(zhí)拗,仿佛他曾在那些屋檐下一一丈量過陽光的溫度。
“由你來牽頭。”她突然合上文件,鋼筆尖在桌面敲出清脆的響,“我協(xié)調省發(fā)改委的產業(yè)扶持基金,下周前到賬。”
肖鋒的指節(jié)在桌下微微發(fā)顫。
他想起昨夜蹲在村頭和老支書抽旱煙,老頭把煙桿往地上一杵:“小肖啊,我們等個能把事當事辦的人,等了十年。”此刻陽光透過窗欞落在蘇綰發(fā)梢,暖意滲進發(fā)絲間的縫隙,她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過冰的星子——原來被人信任,是這種心臟發(fā)脹的感覺,像春天第一場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叮——”
周梅的手機在抽屜里震動時,她正對著鏡子補口紅。
那支圣羅蘭小金條口紅在唇峰上頓住,鏡子里的人眼角細紋被粉底蓋得不嚴實,像兩條細小的蜈蚣,在燈光下泛著微妙的油光。
她扯過抽紙用力擦嘴,紙巾上的玫紅色比她當年在北大食堂里,把熱湯潑在肖鋒身上時的湯汁顏色還深,指尖甚至能聞到一點辛辣的余味。
“李科,什么事?”她按下接聽鍵,指甲在實木辦公桌上摳出月牙印,指腹傳來木質微糙的觸感。
“周姐,您要的東西。”小李的聲音帶著討好的喘息,“匿名信我放在您桌上了,用牛皮紙袋裝的。”
周梅轉身時椅子撞翻了垃圾桶,瓜子殼撒了一地,脆響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
牛皮紙袋封口沒粘牢,信紙滑出來半頁,“肖鋒與省發(fā)改委蘇綰存在不當利益交換”的字樣刺得她太陽穴突突跳。
她抓起信紙的手在抖,指節(jié)泛白——八年前在北大操場,肖鋒攥著她送的分手信,也是這樣發(fā)白的指節(jié)。
那時她笑他“沒出息的窮酸樣”,可現(xiàn)在呢?
他成了鎮(zhèn)長跟前的紅人,連省上的蘇小姐都要親自來見。
看著肖鋒如今的風光,周梅心中的嫉妒如同野草般瘋長,八年前那個雨天的操場仿佛又回來了——他站在梧桐樹下,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衣領,眼神卻比路燈還亮。
“好。”她突然笑了,涂著酒紅甲油的指甲劃過信紙上的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你去聯(lián)系縣文旅局張局長,就說文旅節(jié)項目存在重大隱患,必須重新評估。”她彎腰撿瓜子殼,發(fā)梢掃過地面,帶著淡淡的香水味,“對了,把信拍張照片,發(fā)我微信。”
鎮(zhèn)會議室的吊扇轉得嗡嗡響,吹動桌上散落的規(guī)劃圖一角,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
小張舉著手機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直播界面的在線人數(shù)已經(jīng)跳到兩萬八。
“家人們看過來!”他舉高手機對準墻上的文旅節(jié)規(guī)劃圖,“這就是咱們青云鎮(zhèn)要搞的非遺文化節(jié),有采茶戲、竹編、還有王阿婆的手工茶餅——”
“小張。”肖鋒敲了敲桌子,聲音不大,卻讓滿屋子抽煙的漢子都閉了嘴,連煙頭燃燒的“噼啪”聲都安靜了幾分,“咱們要的是真實,不是炒作。”他指著規(guī)劃圖上“游客接待量”那一欄,“預計每天三百人,不能多。民宿要留兩間給孤寡老人,非遺展的攤位費全免。”
小張的手機差點掉地上。
他做本地網(wǎng)紅三年,見過太多干部拍著胸脯說“要流量”,轉頭就往規(guī)劃里塞“網(wǎng)紅打卡墻”“熱氣球表演”。
可肖鋒遞給他的方案里,連“直播話術”都寫著:“重點介紹手藝人故事,避免夸大宣傳”——字跡清晰,語氣克制,像一場無聲的承諾。
“哥,你這人……”小張撓了撓染成栗色的頭發(fā),突然豎起大拇指,“靠譜!”
會議室后排,老支書把煙桿往鞋底磕了磕,火星四濺,“小肖這娃,和別的干部不一樣。”
暮色漫進窗戶時,蘇綰的車停在鎮(zhèn)政府后巷。
她解開西裝第一顆紐扣,晚風掀起裙角,露出小腿上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十年前父親被帶走那晚,她翻墻時劃的。
風里帶著槐花香,也夾著遠處村民搬運木料的腳步聲。
“周梅聯(lián)系了縣文旅局。”她把手機遞給肖鋒,屏幕上是張聊天記錄截圖,“張局長說明天要來鎮(zhèn)里調研。”
肖鋒盯著屏幕,拇指摩挲著手機邊緣,皮膚傳來微涼的觸感。
下午他去王家村收村民請愿書,王阿婆顫巍巍按手印時,指甲縫里還沾著茶漬:“小肖,我們信你。”此刻那些按滿紅手印的紙頁正躺在他公文包里,像團燒得正旺的火,燙著他的背脊。
“她越急,我們越穩(wěn)。”他把手機遞回去,眼底浮起笑意,“我讓各村支書帶著村民代表明天去鎮(zhèn)政府門口,就說‘聽說領導來考察文旅節(jié),我們想講講心里話’。”
蘇綰望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比她在哈佛課堂上見過的所有案例分析都更亮,里面有她父親當年在常委會上拍桌子時的光——不是野心,是不甘。
“你總是有辦法。”她輕聲說,風掀起她的發(fā),露出耳后那顆小痣,像一顆藏了很久的秘密,“需要我做什么?”
肖鋒正要開口,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小吳發(fā)來的消息:“周姐那邊聯(lián)系了市晚報記者,說明天要來拍‘違規(guī)籌備’。”
他抬頭看向正在布置燈籠的村民,王阿婆踩著梯子掛“非遺文化節(jié)”的橫幅,梯子晃了晃,老李頭趕緊扶住:“您老下來,我來!”
“小張。”他喊了一嗓子,那小子正舉著手機拍老李頭扶梯子,“明天直播籌備現(xiàn)場,真實記錄,不加修飾。”
“得嘞!”小張比了個OK手勢,鏡頭立刻對準了王阿婆往燈籠里塞的小紙條——那是她手寫的采茶戲劇目單,字跡歪斜卻認真,紙張粗糙卻干凈。
夜幕完全降臨時,肖鋒站在村頭老槐樹下。
老槐樹的影子像把巨大的傘,罩著正在搭戲臺的村民。
遠處手電筒的光束晃動,有人在搬老戲臺的雕花柱子,木頭與地面摩擦發(fā)出低沉的“咯吱”聲;有人在掃地上的碎木屑,掃帚劃過水泥地的聲音像一首不成調的夜曲。
小吳抱著筆記本走過來,屏幕幽藍的光照著他緊繃的臉:“周梅的人……可能在論壇發(fā)帖。”
肖鋒望著遠處晃動的手電筒光,想起母親總說“抽煙的人沉不住氣”。
他摸出煙盒又放下,指腹還殘留著紙張和泥土的味道。
“這場文旅節(jié),不是為了誰。”他輕聲說,風掀起他的西裝下擺,帶著青草與煙火的氣息,“是為了這片土地。”
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鎮(zhèn)政府傳達室的燈還亮著。
小李縮在電腦前,透過窗戶看著外面忙碌的籌備場景,心中有些不安——燈籠映在村民臉上,笑容比屏幕里的濾鏡真實太多。
但想起周梅的紅包和交代,手指還是懸在了鍵盤上。
他剛把“青云鎮(zhèn)文旅節(jié)涉嫌違規(guī)占用農田”的帖子寫完,配圖是張模糊的照片——那是他下午趁人不注意,用手機拍的村民搬木料的場景。
“發(fā)送”鍵在屏幕上閃著幽光。
鼠標點擊的瞬間,老槐樹的影子里,肖鋒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
他低頭看了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本地論壇的推送提示在屏幕上跳動,標題是《突發(fā):青云鎮(zhèn)文旅節(jié)被指違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