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空調開得很低,冷氣貼著地面蔓延,滲進褲腳,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磨砂玻璃外的陽光被濾成淡金色,斑駁地灑在墻上“巡視整改永遠在路上”的橫幅上,字跡邊緣泛著毛茸茸的光暈,像被時間磨舊的記憶。
投影儀風扇低鳴,夾雜著紙張翻動的窸窣,空氣里浮著墨粉微燙的氣息。
肖鋒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筆挺的白襯衫袖口扣得整整齊齊——
這是蘇綰昨晚特意熨的,說“巡視會的場,得讓別人先看見你的認真”。
布料緊貼手腕,帶著一絲被蒸汽撫平的溫潤,袖扣冰涼地抵在脈門,像某種無聲的提醒。
“關于某市的干部作風整改情況,我提個問題。”巡視組老周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常年跑基層磨出的沙啞,像砂紙擦過鐵皮。
他推了推黑框眼鏡,鏡片反著投影屏的藍光,手指點在“整改報告”四個字上,指尖微顫,仿佛按著一塊燙手的烙鐵。
“去年反饋的‘工作日午間飲酒’問題,今年又查出三起,可他們交上來的整改措施,和前年處理‘窗口單位推諉扯皮’時用的模板高度重合。”
肖鋒的后頸瞬間繃直,衣領摩擦皮膚,泛起一陣細微的刺癢。
他記得三天前蘇綰發來的各地市反饋報告里,某市的文件確實有幾處眼熟的措辭——
那熟悉的句式像一根細針,此刻被老周的話精準挑出,扎進他心里那個模模糊糊的疑團。
指尖在筆記本下輕輕敲了敲,皮革封面微涼,指腹卻因緊張滲出薄汗。
他想起昨夜整理資料時,蘇綰在備注里用紅筆圈出的“整改措施相似度87%”——
當時只當是系統自動查重的結果,現在看來,怕是有人連抄都懶得改。
那抹紅色,像一道未愈的劃痕,此刻在記憶里重新滲血。
“老周同志觀察得很細致。”組長推了推茶杯,瓷杯與木桌輕碰,發出清脆一響,目光掃過全場,像探照燈掠過夜海,“但整改模板化的問題,是不是普遍現象?需要具體數據支撐。”
這句話像發令槍。
肖鋒的后背離開椅背,脊椎一節節繃直,右手悄悄摸向公文包。
牛皮包面粗糙的紋理擦過掌心,他抽出某市那疊資料——
封皮邊緣被他翻得卷了毛邊,紙角微微翹起,像被反復摩挲的舊信。
紙頁摩擦時發出沙沙聲,像枯葉在風中低語。
投影儀藍光亮起時,會議室里響起零星抽氣聲。
冷光打在肖鋒臉上,映出他眼底的專注。
他站在臺前,激光筆的紅點如血滴般劃過三頁整改措施:
“2020年針對‘民生項目推進遲緩’,措施是‘建立臺賬、定期調度、強化問責’;2021年針對‘扶貧資金監管缺位’,措施還是這十二個字;今年的‘作風散漫’問題,連‘定期調度’都沒改成‘專項督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副組長的位置——對方正低頭轉著鋼筆,金屬筆帽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蛇鱗般一閃。
“更關鍵的是整改成效。”肖鋒點開下一張PPT,圖表線條冷峻地爬升又回落:
“2020年群眾滿意度68%,2021年69%,今年67%。數值波動不超過2%,但具體案例里,群眾投訴‘門好進了、事依舊難辦’的比例從32%漲到了41%。”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調外機嗡鳴了一聲,像某種隱秘的回應。
會議室陷入短暫的寂靜。
組長放下茶杯的聲音格外清晰,瓷與木的碰撞在耳膜上震出一圈漣漪。
“小肖,這份分析報告什么時候能給我?”
“昨晚整理了一半。”肖鋒從公文包取出厚達二十頁的報告,封皮是他特意選的深藍色,沉靜如夜,指尖撫過燙金標題時,能觸到微微的凹凸,“凌晨三點補完數據,今早讓蘇主任幫忙核對了經濟學模型。”
他沒說蘇綰接到消息后,頂著黑眼圈從省發改委趕過來,在他宿舍樓下的早餐店邊吃包子邊校稿——
熱騰騰的蒸汽糊了她的眼鏡,她一邊咳嗽一邊用紅筆劃出公式里的誤差。
有些助力,藏在暗處才更有力量。
組長接過報告時,指尖掃過首頁的“整改模板化分析報告”標題,目光在“群眾滿意度調查”“第三方評估機制”的建議部分多停了兩秒。
“思路很實。”他合上報告,抬頭時眼里有光,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下次全省巡視工作會,你跟我去做個發言。”
散會時,肖鋒的襯衫后背洇了小片汗漬,布料緊貼脊背,濕冷地黏著皮膚。
經過副組長座位時,對方突然用鋼筆尾端敲了敲他的公文包,金屬觸感冷硬,“小肖,年輕人做事講究個火候。”聲音壓得低,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像毒蛇吐信。
肖鋒抬頭,看見對方鏡片后的目光像浸在冰水里——
這是三天前他故意落下移動硬盤時,副組長看硬盤的眼神。
他垂眸,指尖輕輕碰了碰公文包搭扣,那里壓著剛擬好的“巡視整改閉環管理機制”草案,紙張邊緣銳利,像未出鞘的刃。
“是,我記著領導說過要‘沉下心’。”他聲音平穩,“只是整改這事,沉心才能見真章。”
副組長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個小坑,墨點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沒再說話,收拾公文包時,肖鋒瞥見他文件夾最上面的,是某市恒通貿易的轉賬單復印件——和自己硬盤里被馬賽克的那份,頁碼對得上。
紙頁翻動時,發出輕微的嘩啦聲,像風掠過枯林。
傍晚六點,巡視組辦公室只剩老周和肖鋒。
老周把保溫杯推過來:“喝口茶,太涼的。”玻璃杯中浮著幾片胖大海,水色渾濁得像被揉皺的舊報紙,熱氣升騰,帶著中藥的苦澀氣息,撲在肖鋒臉上,燙得他眼眶微酸。
“你那份報告,我看了。”他突然說,“去年我也發現模板化的問題,可沒敢往深里挖。”
肖鋒握著杯子,掌心被燙得發疼,痛感卻讓他清醒。
他想起老周辦公室那盞常亮的燈,想起昨夜透過窗戶看見的“某市”反饋材料——
原來有些光,早就在暗處攢著,只等有人敢撥云。
“聰明人往往走得不遠。”老周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深溝,像被歲月犁過的田壟,“我剛進紀委那年,也跟你似的,看見問題就往上捅。結果呢?”
他指節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聲音悶響,“被人說‘愣頭青’,在鄉鎮蹲了五年。”
肖鋒放下杯子,杯底和木桌碰出清脆的響,像劍入鞘前的最后一聲鳴。
“我知道。所以我得學會藏鋒,也得學會亮劍。”
老周盯著他看了半分鐘,突然從抽屜里摸出個磨得發亮的筆記本,翻到某一頁推過來。
皮革封面邊緣磨損,露出內里的灰紙,像被時光啃噬的痕跡。
肖鋒湊近,看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地市整改難點,其中某市的條目下,用紅筆圈著“恒通貿易”四個字——和副組長文件夾里的名字一模一樣。
墨跡深重,像一道未解的咒。
“劍要選對。”老周合上筆記本,起身時腰板挺得筆直,像根立在風里的老松,衣擺掃過桌角,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明天上午十點,省紀委李主任要來聽閉環管理機制的匯報。”他頓了頓,又補了句,“他點名要你講。”
肖鋒送老周下樓時,晚風卷著槐花香撲過來,清甜中帶著一絲腐爛的甜膩,像藏在花蕊里的陰謀。
巡視組的車輛停在大院里,車燈在暮色中泛著冷白的光,像一把把收在鞘里的劍,靜待出征。
他站在會議室窗前,看著司機們往車上搬資料,紙箱沉重地壓在肩頭,腳步踏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
突然想起昨夜《孫子兵法》被風吹開的那頁——“兵者,詭道也”旁邊,他用鉛筆寫了行小字:“道者,亦需光。”筆跡淺淡,卻清晰如誓。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蘇綰的消息:“閉環機制試點的地市名單,我幫你篩了三個。”后面跟著個定位——市圖書館頂樓的觀景臺,落地窗外能看見整座城市的燈火,像無數雙注視的眼睛。
肖鋒摸出《孫子兵法》,翻到“始計篇”,在“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旁邊,鄭重添上“以光破暗”四個字。
鉛筆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像春蠶食葉,又像利刃破鞘。
樓下傳來車輛啟動的聲音,他望著巡視車排成縱隊駛出大門,后視鏡里的光晃了晃,像某種預兆。
“鋒芒藏得住,但劍,總得出鞘。”他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輕聲說。
話音剛落,口袋里的手機再次震動,是老周的短信:“明早八點,來我辦公室。省紀委決定讓你牽頭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