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不止魏忠賢夜不能眠,制敕房也是燈火通明。
直房中氣氛凝重,四位內閣大學士垂手默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些。
“九月初七?斷然不可,太晚了!”
一道女聲劃破沉寂,聲音里有些沙啞,卻字字清晰,聽起來不容置疑。
開口的,正是皇后張嫣。
她仍穿著素服,眼眶紅腫得厲害。
但當她的目光掃過階下這幾位大明閣臣時,仍足以讓他們心頭發緊。
首輔黃立極,小心翼翼地回話:“回稟娘娘,欽天監卜了兩個吉日,一是明日,八月二十四,另一個,便是九月初七。”
“只是明日……實在太過倉促。擬定年號,草詔天下,演練大典,樣樣事均是瑣碎繁雜。更何況那三辭三讓的勸進之禮,哪有一日就倉猝而就之理,實在不合禮法。”
他言辭懇切,句句在說“理”,卻句句不說“難”。
張嫣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殿中那跳動的燭火上,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善視中宮,魏忠賢可任也。”
想起天啟臨終前這句托孤,她心中不禁一暖,但那后半句話又讓她怒火中燒。
魏忠賢!魏忠賢!你這沒心肝的心里只有那魏忠賢和客氏嗎?!
看著眼前這一群蟲豸老賊,裱糊國事,毫無擔當,在魏忠賢面前戰戰兢兢,如今卻居然敢在她面前妄談什么禮法!
她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卻一片冰冷。
“元輔,大行皇帝猝然棄國,深宮之中內外相疑。當此時更應該早定國是,以安人心,”
“國不可一日無君。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變數。本宮并非欲以婦人之身干政,實在大行皇帝以遺詔托我,容不得大明江山社稷出半點差錯。”
聽得此言,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四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為難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張嫣十五歲入宮,到如今歷時七年,與魏忠賢斗,與客氏斗,還要與那沒心肝的朱由校斗。
哪里會看不清這藏在臉上的顏色。
張嫣心中切齒,陡然將袖中的拳頭死死攥住,捏得發白。
她終于對這幫尸位素餐的閣臣失去心中最后一絲耐心。
“爾等以為本宮不知嗎!”
“是何人入宮前還在府內禱卜吉兇?”
“又是何人奔臨朝門又被斥返,幾經哀求才得已入內?”
“難道滿京城的傳言你們還聽不見嗎?”
張嫣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說道,“信王入宮,生死未卜!這等傳言本宮都聽見了?爾等卻要故作不知?”
“當此危若累卵之時,怎可還用什么禮制來推搪國家大事!”
“本宮說二十四日登基,就是二十四日登基,先帝遺詔在此,半點不容商量。”
說罷她猛地一拂袖,不再看他們,決然轉身。
……
轉瞬鳳駕儀仗遠去,留下滿殿閣臣,面面相覷。
死一般的寂靜中,最年輕的閣臣李國普,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忍不住想說“國朝禮制豈可如此兒戲。”
但話到嘴邊,迎上三位前輩那沉凝如水的目光,終究還是化作一聲不甘的悶哼,咽了回去。
許久,還是首輔黃立極打破了沉默,他揉了揉眉心,聲音里滿是疲憊: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登基儀式,自有舊例可循,刪繁就簡便是。登基詔書,取舊時那份改擬也可將用,年號更是小事。”
“但……”
說到這里黃立極突然停頓,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施鳳來慢悠悠地撫著胡須,張瑞圖眼觀鼻鼻觀心,李國普則是焦躁地踱了一步。
氣氛,再度尷尬得凝固。
李國普終是忍不住,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勸進之禮呢?三辭三讓,乃是新君謙德之表,更是我等臣子擁戴之誠,如何能在一日之內完成?”
施鳳來嘆了口氣,恰到好處地接話:“是啊,禮不可廢,時不我待,難,難啊。”
一時間,殿內唉聲嘆氣,仿佛陷入了絕境。
房中桌案之旁一名低品官員青袍玉立,長身如松。
正是天啟五年探花,翰林院編修吳孔嘉。
吳孔嘉垂著眼,心中卻是一片雪亮。
廟堂之上,議而不決,決而不行,利害前瞻顧,風骨后權衡。
這就是如今所謂的“持祿養交”之輩,實在可笑之極。
這些閣老,誰都愛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擔上一個“輕賤禮法”的罵名,卻希望事情能解決。
誰解決呢?在場除了他,還有別人嗎?
呵,也就他吳孔嘉適合做這個尿壺了。
他出列躬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三封勸進箋,下官已然擬好腹稿。”
“下官以為,明日可連上三箋,以示我等擁戴之切,信王殿下亦可一日三辭,以顯圣德。如此權宜,似于典制未失?”
話音剛落,黃立極眼中一亮,撫掌贊道:“妙!元會此計甚妙!既全了禮數,又合了時宜,真乃今日之首功!”
他環顧其余閣老,朗聲笑道,“天下大事,還要依仗此等年輕人啊。”
“黃首輔謬贊,下官不敢當。”吳孔嘉深深一揖,將頭埋得很低。
其余閣臣如釋重負,紛紛附和,只有李國普,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化為一聲暗暗的嘆息,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吳孔嘉。
最棘手的問題解決了,眾人精神一振,開始解決其他議題。
先找出7年前天啟登基時的詔書開始對照著商量。
“今歲三王之國,耗銀百萬,靡費巨甚。宗祿限額,還需再度申明,否則國事難以為繼。”
“山東白蓮教,二年以來,愈發糜爛,今歲四月竟聞有大同白蓮教頭潛入京師,不可不防,也當寫入。”
一路刪刪減減,終于,到了最后的結詞部分,眾人又一次卡住了。
天啟皇帝的詔書上,核心思想是“繼述覲揚”,也就是繼承傳統,發揚光大。
這當然無可厚非——天啟他爹上任一個月就死了,不繼承也沒什么好推翻的。
可是信王殿下從潛邸之時,就以清正端直聞名,他能接受這種詔書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再度陷入沉默。
吳孔嘉心中冷笑,面上卻微笑開口:“如今之事,在新在革,不如加一句‘景命維新,嘉與更始’,諸位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房中氣氛頓時松懈,諸位閣臣又是一陣夸贊,便草草略過此事。
最后就只剩年號一事了。
眾人依慣例,湊了四個吉祥字眼,以供信王明日點選。
諸事議定,閣臣們如釋重負,叮囑吳孔嘉將詔書、勸進箋等認真謄抄,確保無誤后,便紛紛離去。
偌大的制赦房,頓時只剩下吳孔嘉一人。
他頭也不抬,一字一頓,默然抄寫。
房外偶爾傳來的打更聲,在這空曠的直房中顯得格外清晰。
待到所有文書謄抄完畢,他走出大殿之時。
夜色已深,唯有東方天上,一彎弦月,漫不經心地灑落光芒。
他抬起頭,忍不住向著月亮微微伸手。
片刻后,又自嘲一笑,攏了攏官袍,沒入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