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慶宮門外,朱由檢扶著周鈺下了肩輿。
他抬頭望去,這座曾經屬于太子、如今歸于前朝皇嫂的宮殿,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死寂。
紅墻依舊,琉璃瓦閃爍著暗淡的光芒,只是那宮門緊閉,仿佛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朱由檢上前,還是按照禮儀,正色道:“臣皇帝檢,謹問起居。”
那太監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道:“陛下稍待,奴婢這便進去通傳。”
話音剛落,宮門內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管事模樣的太監快步迎了出來,臉上堆著謙卑的笑。
“陛下,娘娘有旨,請您和娘娘直接進去,不必等候。”
朱由檢點了點頭,沒有多言,攜著周鈺的手,邁步走進了慈慶宮。
宮內的陳設還算齊整,只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火氣,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
穿過庭院,來到正殿,只見張嫣一身素服,端坐在主位之上。
她的身形依舊單薄,面色有些蒼白,一雙眼睛紅腫得厲害,顯然是剛剛痛哭過一場。
見到朱由檢和周鈺進來,她強打起精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叔叔,弟妹,你們來了。”
朱由檢注意到了這稱呼上的細微差別,心中微微一動。
周鈺則是有些拘束,仍是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臣妾見過皇嫂。”
張嫣拉著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細細打量了幾眼,夸贊道:“是個好孩子,叔叔有福氣。”
朱由檢落座后,目光平靜地看著張嫣,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安慰都是蒼白的,反而會揭開對方的傷疤。
他選擇了一種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皇嫂,”朱由檢的聲音不高,但在這安靜的大殿中,卻顯得格外清晰,“我今日前來,是有一事要告知。”
張嫣的目光投了過來,帶著一絲詢問。
朱由檢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魏忠賢……因思念先帝過度,已于乾清宮內,自縊身亡,追隨先帝而去了。”
話音落下,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張嫣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怔怔地看著朱由檢,仿佛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過了好半晌,她的嘴唇才微微顫動了一下。
“你……你說什么?”
“魏逆,死了。”朱由檢重復了一遍,語氣依舊平淡。
死了……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在張嫣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從心底噴涌而出,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偽裝!
“死了?他死了?”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滑落。
但這淚水,卻不是悲傷,而是壓抑了太久的恨意與快意!
“哈哈……哈哈哈哈!”
張嫣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凄厲而又暢快,在大殿中回蕩。
她笑著笑著,眼淚卻流得更兇了。
“好!好!好!天道好還,疏而不失!逆閹!你終于有了今天!”
她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突然,她的笑聲戛然而止,猛地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朱由檢。
“那……那客氏呢?”
這個名字,比魏忠賢更能牽動她的神經,那是她失去孩兒的直接元兇!
朱由檢看著她,緩緩說道:“客氏如今仍在咸安宮,如何處置,正要交由皇嫂定奪。”
將處置權交給張嫣,這是他早就想好的。
一來,這是張嫣應得的復仇之權。
二來,他希望他能得到的不僅僅只是“禮法”上的支持,而是這位皇嫂更徹底的權力支持。
聽到這話,張嫣的眼中迸發出駭人的光彩,那是一種混雜著狂喜與殘忍的火焰。
“好!好!好!”
她連說三個好字,猛地站起身,對著殿外大聲喊道:“來人!”
一個貼身的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張嫣指著他,聲音尖利地嘶吼道:“傳我懿旨!奉圣夫人客氏,穢亂宮闈,罪不容誅!著……賜白綾一條,令其自盡于咸安宮!立刻!馬上!”
“奴婢遵旨!”
那太監領了命,不敢有絲毫耽擱,轉身飛奔而去。
命令下達的一瞬間,張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氣,身子一軟,跌坐回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大仇……得報了。
那個害死她孩兒的毒婦,終于要死了。
壓抑在心頭數年的巨石,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輕松,而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悲慟。
“哇——”
張嫣突然雙手掩面,嚎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委屈,像是一頭受傷的母獸,在哀悼自己逝去的幼崽。
見此情景,朱由檢站起身,對周鈺使了個眼色,兩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站在了庭院之中。
殿內,張嫣悲痛的哭聲還在繼續,久久不歇,聞者心碎。
朱由檢和周鈺聽得這聲音,心中都不由得有些酸楚。
但他知道,這是張嫣必須經歷的情緒宣泄,只有將所有的痛苦都哭出來,她才能真正地獲得新生。
過了許久,那悲痛的哭聲才漸漸停歇,化作了低低的抽泣。
又過了一會兒,殿內傳來一聲略帶沙啞的呼喚。
“進來吧。”
朱由檢和周鈺這才重新走進大殿。
此刻的張嫣,雖然雙眼紅腫如桃,發髻也有些散亂,但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地清亮,整個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神清氣爽。
“我的孩兒,為此二逆所害,恨之入骨,一時失態,讓叔叔和弟妹見笑了。”她看著兩人,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
朱由檢和周鈺趕忙上前,連聲安慰。
“皇嫂節哀。”
“是啊皇嫂,如今大仇得報,您也要保重鳳體才是。”
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朱由檢見她情緒已經穩定,便起身告辭。
走出慈慶宮,坐上回乾清宮的肩輿,朱由檢閉上了眼睛。
他的心中,卻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這一次,他以雷霆之勢鏟除了魏忠賢和客氏,看似干凈利落,一舉解決了心腹大患。
但他很清楚,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他最大的問題,是威望。
一個年僅十七歲,從藩王倉促登基的新君,拿什么去鎮住滿朝的文武?
殺一個魏忠賢,確實能為他帶來巨大的聲望,但這還遠遠不夠。
他清楚地記得,在另一個時空里,他親手選拔出來的新任內閣首輔劉鴻訓,甚至敢當著他的面,毫不客氣地說出“主上畢竟是沖主”這樣的話。
沖主,就是小皇帝的意思。
在那群通過科舉獨木橋,一路殺上來的進士文官眼中,皇帝算什么?
不過是一個需要被他們教導、被他們匡正的道德符號罷了。
他們打心底里就瞧不起皇帝,只希望皇帝能夠垂拱而治,什么都不要管,然后由他們這些所謂的清流賢臣,揮揮手,動動嘴,就把這天下治理得國泰民安。
可笑!
朱由檢在心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境地。
交給這群空談居多、黨同伐異的大臣,唯一的結局,就是加速沉沒。
唯有他,這個來自后世的靈魂,才有可能力挽狂瀾,為這天下,為這漢家衣冠,尋得一線生機!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殺魏忠賢,是他“正名”的第一步,他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誰才是這大明的主人。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想到這里,朱由檢的思緒被打斷,肩輿已經停下。
他睜開眼,回頭望了一眼慈慶宮的方向,那座宮殿在暮色中已經變得模糊。
皇嫂,我已投之以桃,還望后日你能報之以李罷。
他回過頭,叫來王文政,“把王體乾、司之禮都叫來,讓司之禮帶上內承運庫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