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朱由檢登基第二天,早晨。
英國公張惟賢跟隨著年輕的小太監,走在千步廊上。
今日并非常朝之日,百官也都早早上衙坐班,這直通皇宮的千步廊空曠無比。
雨后晨霧尚未散盡,灰蒙蒙地籠罩著巍峨的宮墻。
遠處承天門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著,不可名狀。
這紫禁城的天,居然一夜之間,就換了顏色,只是沒人知道,接下來是晴是雨。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剛到后軍都督府坐班,隨手就把寥寥無幾的公務料理完畢。
府中的同僚們正圍坐一堂,滾燙的茶水剛剛沏上,氤氳的茶香尚未散開。
宮里的小太監便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尖著嗓子傳下口諭:陛下宣英國公覲見。
那一瞬間,整個后軍都督府大堂,落針可聞。
所有勛貴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混雜著驚愕、羨慕、探尋,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昨日魏忠賢自縊的消息,如同一場八級地震,已經將整個京城官場震得暈頭轉向。
今早上衙之前,他那不成器的兒子張之極還一臉興奮地在自己面前唾沫橫飛,說什么“明君再世,奸佞授首”,言語間恨不得立刻上表,將各閹豎一網打盡。
可張惟賢卻只覺得一陣陣心悸。
一整晚過去了,死的,居然只有一個魏忠賢嗎?
那些遍布朝堂內外的廠衛鷹犬呢?
還有那些為了榮華富貴,早已將脊梁骨敲碎了獻給九千歲的文臣們呢?
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他的刀,難道就只揮了這么一下?
這根本不合常理。
這位少年天子,是“人情有所不能忍者”,然后就拔劍而起了。
還是……“早已有所忍,然后可以就大事了?”
能忍與不能忍,那可是梟雄和狗熊的區別啊……
為天下計,他希望是前者。
但為自家計,他寧愿只是后者。
思緒紛亂間,前方引路的小太監忽然停下了腳步,躬身退到一旁。
“國公爺,陛下正在殿內召見錦衣衛田都督,還請您到偏殿稍歇片刻。”
田爾耕?
張惟賢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
皇帝登基第二天,不先見內閣輔臣,不見六部九卿,卻先見了魏忠賢的頭號爪牙?
他心中的不安愈發濃重,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極為自然地從袖中摸出一錠足有五兩的銀子,不著痕跡地塞到那小太監手中。
“這位公公瞧著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稱呼?”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言語親切和藹,已拿出三朝顧命老臣的全部本領。
那小太監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手心被那冰涼的銀子一碰,像是被炭火燙到一般,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一張臉“騰”地漲得通紅,眼神躲閃,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
最終,他還是咬咬牙道,“在下如今在乾清宮當差,承蒙圣恩,實在不敢收這銀子,國……國公爺還是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馬文科心底大松一口氣,但還是偏過頭去,不忍再看那白燦燦的銀錠。
看著他那副清澈又心虛的模樣,張惟賢心中最后一點僥幸也煙消云散。
怎么可能,不過一夜而已!
新皇的手段,居然已經開始改變這座宮殿的規則?
風雨欲來!
……
乾清宮內。
錦衣衛左都督田爾耕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額頭緊貼著手背,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狂亂的擂鼓聲,每一次跳動,都牽引著額頭上的青筋跳躍。
“所以,這就是你對當今天下的看法嗎?”
龍椅上,那年輕的新君終于開口了。
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田爾耕的脊梁骨咯吱作響。
“是……是,此乃臣……臣的淺薄認識,請……請陛下明鑒。”
田爾耕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它因為恐懼而顫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緊緊貼在后背上,又冷又黏。
朱由檢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田爾耕的回答,介于魏忠賢的油滑和王體乾的務實之間,有些見地,但不多。
但也無所謂了。
錦衣衛,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把先用著的刀。
刀把子是不是絕頂聰明并不重要,只要這把刀足夠鋒利,足夠忠誠,便是一把好刀。
不過等后面錦衣衛改制,這等庸人恐怕就不適合再待下去了。
到時候換誰呢……
就在田爾耕感覺自己快要被這死寂壓垮的時候。
他忽然感覺到有一道銳利如刀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后頸。
他不敢抬頭,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一瞥。
只一眼,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他娘的,駱養性這鳥廝怎會在此!
他不是錦衣衛百戶嗎?怎么今日穿著一身禁軍的服飾,還站在御案之側?
那個位置,是親信中的親信才能站的啊……
田爾耕的腦子中瞬間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起了前任錦衣衛老大駱思恭那副老朽將死的面容。
原來……原來他早就搭上了新君的線!
自己和崔應元他們昨夜還在密謀如何投獻,卻不知人家早已把路鋪到了御前!
一股混雜著恐懼、嫉妒和絕望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完了……全完了……
就在這時,一聲悠長的嘆息從龍椅上傳來,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坐吧。”
嗯?
田爾耕一個激靈,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茫然抬頭,正對上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他不敢多想,連忙謝恩,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矮墩前,只敢用半邊屁股坐下,身體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下跪的緊繃姿態。
“你可知,魏忠賢為何自縊?”朱由檢端起茶杯,輕輕撥動著浮葉,仿佛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田爾耕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想也不想,立刻滑跪,磕頭如搗蒜:
“回陛下!此獠……此獠自知罪孽深重,上逆天心,下虐萬民,惡貫滿盈,死有余辜!他……”
“是我讓他自縊的。”
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田爾耕的頭頂。
他所有辱罵和表忠心的話,都瞬間卡在了喉嚨里,整個人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風化的石像,連思維都停止了轉動。
朱由檢放下茶杯,杯蓋與杯沿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噠”聲,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
“九千歲之名,天下聞名。朕若不殺他,人心難聚,國法難立。”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已經徹底失神的田爾耕身上,語氣變得幽冷。
“那朕……又該拿‘五彪’怎么辦呢?這個名號,朕可是在信王府時,就如雷貫耳了。”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田爾耕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被徹底擊潰,他什么都顧不上了,只是瘋狂地磕頭,額頭撞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饒你?”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恐怕,田都督也應該清理一下自己的門戶了。”
磕頭聲戛然而止。
田爾耕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他布滿血污的臉上,先是茫然,隨即被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占據。
但很快這種狂喜又被更深沉的恐懼死死壓住。
這讓他整張臉的肌肉都扭曲起來,表情詭異到了極點。
朱由檢對他的表情視若無睹,只是輕輕一抬手。
門外,一個小太監立刻會意,輕車熟路地走了進來,手中捧著文房四寶,以及一疊空白的表格。
那小太監將東西輕輕放在田爾耕面前的地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檢朝著那堆紙筆努了努嘴。
“填一填吧,你心中的閹黨名單。”
田爾耕伸出手,那只在詔獄中拷打過無數朝臣、簽發過無數緝捕令的手,此刻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幾次都握不住那支紫毫筆。
終于,他握住了筆。
第一個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汗水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墨跡。
最終,他咬碎了后槽牙,寫下了崔呈秀的名字。
寫下這個名字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鎖。
俺娘咧,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的筆尖不再猶豫,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個個曾經的盟友、兄弟、酒肉朋友,從他的筆下流淌出來,再也沒有半分遲滯。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那張名單便已寫得密密麻麻。
朱由檢接過那份尚有余溫,卻又冰冷刺骨的名單,粗略掃了一眼,便將它與另外兩份早已準備好的名單收攏到一起。
他再一擺手。
“讓王體乾進來。”
很快,新任東廠提督王體乾便低著頭快步走了進來,跪倒在地。
“都坐下罷。”
朱由檢沉吟良久,整個大殿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忽然,他開口道:“高時明,擬旨吧。”
話音落下,一個身影才從殿內的陰影中緩緩走出,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
朱由檢的手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御案,緩緩說出思考多日的方案。
“傳旨。”
“其一,魏系、客系所封公、侯、伯等爵位,一律奪爵。其門下所有恩蔭錦衣衛、提拔為官者,一律革職,家產抄沒。”
“其二,京中內官各監、東廠、錦衣衛之中,凡名聲狼藉、貪贓枉法、民憤極大之徒,由你們三人,共擬一份名單,同樣革職抄家。”
“名單定下后,按罪行大小,分作兩檔,一檔窮兇極惡、血債累累者,盡數貶往海南瓊州;一檔罪行稍輕、尚可教化者,通通革職為民。”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絲莫名的笑意。
“對了,給魏忠賢的家人,在京郊留一百頃薄田。所有革職為民的,都丟過去,讓他們自耕自食吧。”
“這可是朕昨日親口答應魏督的,總要言出必行才是。”
講完這些,他目光如電,直視著階下的王體乾和田爾耕。
“朕知道,天下貪腐,弊病已重,廠衛之中,更是藏污納垢,爛到了根子。”
“此次抄家,你二人須各派心腹人手,交叉行事,互相監督。”
“每查抄一家,必有對方的人同時在場,所得金銀錢款、田契地契,一一登記造冊,不許有分毫錯漏,直接封存,送入內帑。”
說道這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變得幽遠而飄忽。
“這可是朕第一次支使你們辦差,你們……可莫讓朕失望才是。”
這話輕飄飄的,聲音也低,聽上全是溫言相勸,懲罰的意味也可以說是沒有。
王體乾和田爾耕二人,卻是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他們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刻大聲叩首應是,聲音嘶啞而又堅定。
“臣(奴婢),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
朱由檢揮了揮手,高時明立刻會意,領著王、田二人,退到偏殿去商議那份內官、廠衛名單了。
大殿內,重又恢復了寂靜。
朱由檢用力搓了搓臉,又拿過銅鏡做了幾幅表情,這才對著殿外道:
“讓英國公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