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雨來得太快了。
方才還是艷陽高照,轉瞬之間就烏云壓城。
吹襲而過的風里夾雜著土腥味,大雨隨時會落下。
英國公張惟賢端坐于肩輿之中,眉頭緊鎖如川。
這幾日聽到的種種聲音,此刻在他腦海里交織成一張紛亂的網。
“國公爺,陛下新設勇衛(wèi)營,三千人中無一勛貴子弟,這是何意?”
“我等與國同休,陛下難道已不信我等?”
“您是三朝元老,圣眷正隆,還請為我等向陛下陳情啊!”
勛貴們焦灼惶恐的臉,一張張在他眼前閃過。
緊接著,卻又換成了兒子張之極那張年輕激昂、充滿希望的臉。
“父親!陛下乃不世英主,正是我大明掃除沉疴、重煥新生的天賜良機!”
“大殿焚書,是為寬仁;恩結閣臣,是為籠絡。”
“校場選士,是為雷霆;親掌兵權,是為果斷!”
“父親,縱觀青史,陛下比之秦皇漢武初登基時,又何曾遜色半分?您不要再猶豫了!”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兩種截然不同的期盼,如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唉……”
張惟賢長嘆一聲,只覺得膝蓋的舊傷又在隱隱作痛,連帶著腰間的陳年老傷,也開始發(fā)出無聲的抗議。
這身老骨頭,總比欽天監(jiān)更能預知風雨。
肩輿緩緩停穩(wěn),他掀開簾子,一個尖細的聲音便鉆了進來。
“國公爺!”御前牌子馬文科一路小跑,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您老可算來了!”
張惟賢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極其自然地塞了過去。
分量很足。
馬文科的臉瞬間漲紅,下意識地左右一瞥,終究還是用袖子接了。
他的動作略顯慌亂,險些將那沉甸甸的銀錠掉在地上,但卻比三日前那份青澀要好上許多了。
“國公爺圣眷不淺吶,”他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三日前才蒙召見,今日陛下又惦記著您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咱們得快些,陛下……等得正急呢。”
乾清宮遙遙在望。
還未到殿前,張惟賢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腳步一頓。
寬闊的丹陛之上,竟錯落有致地擺了數百張桌案。
三百名精壯的漢子正襟危坐,埋首于桌案之上,奮筆疾書。
他們神態(tài)各異,或抓耳撓腮,或左顧右盼,唯有寥寥數人,凝神專注,下筆如飛。
而大明天子朱由檢,此刻正負手立于一名黑塔般的壯漢身后,微微俯身,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筆下的答卷。
似是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朱由檢緩緩直起身,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真誠而溫和,一如三天之前。
“國公終于來了!”
他快步走下丹陛,親熱地一把扶住張惟賢的臂膀,力道沉穩(wěn),“三日不見,朕甚是想念!”
“來,咱們殿中敘話。”
說罷,不容張惟賢行禮,便半扶半引地將他帶入了乾清宮。
君臣落座,小太監(jiān)奉上香茗。
緊接著,大太監(jiān)高時明又親手捧來兩個長條形的錦包。
朱由檢接過,溫和地遞到張惟賢面前。
“上次見國公,朕觀你行走似有不便,心中掛念,莫不是身患行痹之癥?”
“朕特意讓尚衣監(jiān)趕制了兩個藥包,內里放了些活血祛寒的藥材,又用暖石煨了兩個時辰。國公快試試,看能否舒緩一二。”
說著,他竟親手將一個暖包攤在張惟賢的膝上,又示意高時明將另一個為他系于腰后。
一股溫熱夾雜著淡淡的藥草香,瞬間驅散了腰膝間的寒意。
張惟賢有些手足無措。
君恩如山,可這般細致入微的體貼,他歷三朝也是頭一次遇見。
“陛下……老臣……”他一時語塞。
朱由檢卻微笑著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今日請國公來,是想請你一同看看朕為勇衛(wèi)營所擬的試題,朕正要以此選拔隊官、把總。”
他示意小太監(jiān)將卷宗遞上,繼續(xù)道:“然朕畢竟未歷行伍,紙上談兵,恐貽笑大方,還需國公為朕把關才是。”
張惟賢連忙接過,躬身道:“老臣年邁眼花,需佩叆叇(ài dài)方能視物,還望陛下恕臣不敬。”
“國公但看無妨。”
張惟賢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布包,拿出兩片水晶磨成的鏡片,用細繩系在耳后。
朱由檢穿越以來,頭一次看到這明代的眼睛,覺得十分有趣。
他腦海中頓時閃過一連串相關主意。
望遠鏡、顯微鏡、水銀鏡子……
軍事、醫(yī)學、銀子!
不急不急,等明天朝會過完,就問問看現下最發(fā)達的制鏡手藝在哪里,先找?guī)讉€工匠過來做做實驗。
人事要搞、軍權要抓,這科技樹也不能落下。
……
卷宗上僅有四題,分涉戰(zhàn)略、戰(zhàn)術、軍心、后勤,言簡意賅,卻直指核心。
張惟賢看得極慢,心中卻翻江倒海。
在五軍都督府坐班數十年的他,雖未真切帶兵,卻也熟知兵事。
如何看不出這等試題與武舉標準的區(qū)別。
一者虛,一者實。
一者云里霧里,一者直指核心。
待到看完,張惟賢緩緩取下眼鏡,放回布包。
此時膝上和腰間的暖包正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熱量,熨帖著他的老寒腿和舊腰傷。
可他的心,卻在各種念頭中煎熬,一時百感交集。
這世間,莫非真有天授?
他想起了勛貴們的焦灼,想起了文臣們的觀望,最后,又想起了兒子那雙燃燒著火焰的、充滿期盼的眼睛。
“父親,陛下如此英主……”
是啊,如此英主。
可也正因是如此英主,才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萬一,哪怕只是萬一呢?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他抬起頭,直視著皇帝那雙依舊含笑的眼睛,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鐘。
“臣斗膽,敢問陛下……您,是否在恐懼著什么?”
……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頓時寸寸僵住。
我在恐懼什么?
我當然知道我在恐懼什么!
我在恐懼十七年后的煤山!
我在恐懼即將席卷天下的天災和**!
我在恐懼變革中即將遇到的抵抗和陰謀!
但……
為何居然連你也知道我在恐懼呢?
——大明英國公張惟賢。
你究竟是忠是奸?!
張惟賢卻沒有理會皇帝的失態(tài),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只是聲音略帶顫抖。
“陛下于二十四日午時登基,未至申時,便已令魏逆自縊。”
“二十六日臨朝聽政,對政事之敏銳,對民情之洞悉,滿朝諸公無不驚嘆。”
“爾后,大殿焚書以安文臣,恩結閣臣以撫人心。”
“如今京畿之間,上至百官,下至生民,又有誰不認為是圣君出世。”
朱由檢凝神聽著,面沉如水。
他知道,真正的話,要來了。
果然,張惟賢說罷這段,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膝上的暖包,“啪”的一聲,悄然滑落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對著朱由檢,緩緩跪倒,行了一個無比鄭重的君臣大禮。
“國公這是何意!”朱由檢心中一凜,霍然起身去扶。
可他的手剛一觸及老人的手臂,便發(fā)現這位年過花甲的老臣,雙膝跪地,竟穩(wěn)如山岳,紋絲不動。
張惟賢緩緩抬起頭,聲音蒼老,卻字字清晰如鐵。
“臣歷經三朝,忝為顧命,如今已是風燭殘年。”
“有些話,別人不敢說,不能說,不愿說,老臣,卻不能不說!”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著一股雷霆之力。
“宮中禁地,看似戒備森嚴,然于滿朝文武而言,消息互通,從來不是秘事。”
“陛下登基當日,即令信王府舊部戍衛(wèi)內宮,尚可說是為防魏逆。”
“重理親軍名冊,遷內侍家眷于皇莊,諸臣已是竊竊私語。”
“及至昨日,陛下親臨校場,以武選士,頃刻間勇衛(wèi)營立,三千兵卒在握,兵部與五軍都督府竟無從置喙!”
“至此,朝堂之上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底下已暗流洶涌!”
張惟賢每說一句,朱由檢的臉色便陰沉一分。
他從來都對當前的宮墻之密不報奢望。
畢竟初登大寶,雷霆手段所立的威嚴,不過是暫時壓制了盤根錯節(jié)的積弊,卻遠未能扭轉冰凍三尺的頹勢。
但卻未曾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竟被滿朝文武看得如此透徹。
難怪,難怪!
從昨日到今日,竟無一封關于勇衛(wèi)營的題本上遞。
原來,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這位“圣君”的下一招!
老人微微喘了口氣,聲音卻愈發(fā)激昂。
“樁樁件件,在滿朝文武眼中,是君疑于臣!”
“然,君若疑臣,臣又安能不懼君?”
“君臣相疑,國事何為?天下何為?”
他說完,再次深深叩首。
“臣此言,句句肺腑,字字赤誠。”
“然窺探宮禁,妄議上意,罪在不赦,請陛下降罪!”
大殿內,落針可聞。
朱由檢緩緩坐回軟榻,心中一片冰涼,卻又有一股無名火在升騰。
這,才是真正的朝堂,真正的政治!
可那又如何?
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穿越之后的第一要務,無人可以動搖!
他看著伏在地上的張惟賢,那滿頭的白發(fā),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顯得格外刺眼。
良久,朱由檢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
“國公,起來吧,朕恕你無罪。”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你能犯顏直諫,朕,又豈是那等毫無氣量的君主?”
張惟賢聞言,緩緩直起身,卻依舊跪著,并未起身。
“謝陛下天恩。”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卻陡然迸射出兩道駭人的精光。
“但是,臣今日所言,并非止于君臣之疑!”
朱由檢瞳孔猛地一縮。
只聽張惟賢的聲音陡然拔高,如洪鐘大呂,振聾發(fā)聵!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歸!”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天子一言,可定興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生殺予奪,皆在圣心!”
“朝中諸臣,勛貴百官,能用者,陛下用之;不堪者,陛下罷之!”
“選賢任能,整飭吏治,國事終有可為之日,天下終有可救之時!”
“區(qū)區(qū)君臣猜疑,只要陛下賞罰分明,恩威并濟,終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的眼神亮得嚇人,仿佛在燃燒著自己的生命。
“臣今日真正所憂者,是陛下因這份恐懼,從此操人以權術,用人以威壓!”
“若陛下只信機巧,只信手段,那便是舍本逐末,自毀長城啊!”
“陛下!”他望著朱由檢,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懇切的顫抖。
“臣知國事維艱,人心叵測,然天下之大,又豈會只有陛下您一人在殫精竭慮?”
“滿朝文武,公侯勛貴,其中或有庸碌之輩,或有貪墨之徒,然,又豈會沒有愿為陛下效死之人?”
“圣君當世,氣象翻新,新政將立,天下間愿為大明粉身碎骨的忠貞之士,正翹首以盼,如過江之鯽!”
“他們,等的不是陛下的手段,不是陛下的權謀,而是陛下的信任啊!”
“老臣只望陛下,能守住本心,行王道,以誠待人,以公治國!莫要因一時之困,便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與群臣置氣,與天下置氣!”
“陛下,請信天下,信人心,信我大明三百年養(yǎng)士之節(jié)!”
這一連串話講完,張惟賢氣喘吁吁,眼神卻亮得嚇人。
他將額頭再一次,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磚之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老臣言盡于此,請陛下降罪!”
……
坐在軟榻上的朱由檢,聽著這些話,眉毛深深擰起,一言不發(fā)。
此時,殿外,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來了。
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驟然從殿門灌入,吹得御座前的珠簾瘋狂搖曳,叮當作響,如亂了心弦的琵琶。
丹陛之上,數百名考生發(fā)出一陣驚呼,紙張被吹得漫天飛舞,墨跡被雨水沖開,考場上瞬間一片狼藉。
太監(jiān)們尖著嗓子高喊著“收卷”,場面亂成一團。
可這一切的喧囂,似乎都傳不進朱由檢的耳朵里。
他的眼中,只剩下地面上那個孤零零的暖包。
錦緞的明黃,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團停止跳動的、孤獨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