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了帝國飯店那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
許峰、千葉真平、小林雪子,以及被他們“請”來的關鍵證人佐藤健司,風塵仆仆地站在梅法官面前。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激動。
“梅法官!我找到了!”許峰將那個沉重的鐵皮箱子“砰”地一聲放在了梅法官的辦公桌上:“這是731部隊完整的職員名簿!從石井四郎到每一個基層隊員,全都在上面!”
千葉真平得意地推了一把身前臉色灰敗的佐藤健司:“還有這個,前陸軍省大佐,佐藤健司。他愿意出庭作證,指證石井四郎所謂的‘自愿交易’,完全是一個謊言!”
小林雪子的眼中閃爍著淚光,她緊緊握著拳頭,這幾天的奔波和緊張,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巨大的喜悅。
他們做到了!他們真的在三天之內,找到了足以將石井四郎釘死在恥辱柱上的鐵證!
然而,梅法官的反應,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欣喜,只是抬起頭,默默地看著眼前這群年輕人。
他的眼神復雜,充滿了疲憊、惋惜,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力感。
他桌上的煙灰缸里,煙頭已經堆成了小山。
“你們……辛苦了。”梅法官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辦公室里興奮的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
許峰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梅法官,出什么事了?”
梅法官沒有說話,只是將桌上的一份英文電訊稿,緩緩地推了過來。
許峰拿起那份電訊稿,上面的標題,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War Criminal ShirO IShii COmmitS SUiCide in PriSOn.”(戰犯石井四郎在獄中自殺。)
“自殺?”千葉真平一把搶過電訊稿,瞪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開什么玩笑!那個老魔頭會自殺?他怕死怕得要命!”
電訊稿上的內容很簡單: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甲級戰犯嫌疑人、前731部隊部隊長石井四郎,于今日凌晨,在巢鴨監獄的單人牢房內,用腰帶上吊自殺。據監獄方面稱,石井四郎可能是由于“不堪罪行壓力,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許峰咀嚼著這四個字,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冰冷的、帶著嘲諷的笑容。
他太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了。前腳他們剛拿到證據,后腳石井四郎就“自殺”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是鎂國人干的。”許峰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他們拿到了想要的東西,然后就把這條沒用的狗給宰了。”
“媽的!”千葉真平氣得一腳踹在了旁邊的沙發上,發出一聲悶響,“這幫鎂國佬!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他們怎么能這么無恥!”
小林雪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踉蹌了一下,扶住了桌子才站穩。那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得徹徹底底。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波,所有的風險……就換來了這么一個結果?
梅法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初升的太陽,語氣中充滿了蕭瑟。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他轉過身,對許峰解釋道:“根據英美法系的訴訟原則,‘控辯雙方的質證必須在法庭上進行’。現在,主要的被告人石井四郎死了,死無對證。關于731部隊的這項指控,法庭不會再進行深入的公開審理了。”
“那我們的證據呢?我們的證人呢?”小林雪子不甘心地問。
“這些證據,”梅法官指了指桌上的鐵皮箱子和失魂落魄的佐藤健司,“依然非常重要。我會將它們作為補充材料,提交給法官團。法庭最終會在判決書里,認定731部隊的罪行,石井四郎也會被認定為有罪。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說出了最殘酷的現實:“但是,不會再有公開的對質,不會再有證人出庭,媒體也不會再詳細報道這件事的細節。鎂國人會推動法庭盡快結束這個議題。他們用石井一個人的死,把整個731部隊的滔天罪惡,變成了一行冷冰冰的判決書文字。他們封住了所有人的口,把這頁歷史上最骯臟的篇章,悄悄地翻了過去。”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憋屈。
他們贏了,他們找到了證據,他們撬開了證人的嘴。
可就在他們即將把勝利的旗幟插上高地的那一刻,敵人卻直接引爆了整個山頭,告訴他們,游戲結束了。
這是一種比失敗更讓人難受的勝利,一種空洞的、苦澀的勝利。
佐藤健司癱坐在地上,他看著許峰,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他背叛了自己的同僚,選擇了當一個證人,可現在,他要指證的人,死了。
他成了鎂國人這盤棋里,一顆被遺棄的廢子。
千葉真平氣得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嘴里不停地用日語和俄語咒罵著,他感覺自己像個小丑,被那幫西裝革履的政客玩弄于股掌之間。
許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那份花名冊。這本他費盡心機才找到的名冊,此刻變得無比沉重。
上面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份血債。
石井四郎死了,可這些名字背后的人,大多還活著。
他們分散在霓虹的各個角落,改名換姓,成了醫生、教授、商人……成了這個國家的“社會精英”。
法庭審不了他們,鎂國人要保他們。
那誰來審判他們?
許峰緩緩抬起頭,他走到窗邊,和梅法官并肩而立,看著遠處沐浴在晨光中的東京城。
這座城市,正在從廢墟中復蘇。
但在這份復蘇之下,埋藏了太多的罪惡和謊言。
他的臉上,沒有了憤怒,沒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火山。
“梅法官。”許峰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堅定。
“嗯?”梅法官看向他。
“您說得對,法庭上的審判,或許已經結束了。”許峰的目光,穿透了玻璃,仿佛看到了那些隱匿在人群中的惡魔的嘴臉。
他轉過身,看著房間里的每一個人,一字一句地說道:
“但是,對這些罪行的審判……才剛剛開始。”
這一刻,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千葉真平停下了腳步,小林雪子抬起了頭,她們都從許峰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種讓她們既熟悉又心悸的東西。
那是屬于一名抗聯戰士的眼神。
在白山黑水間,在彈盡糧絕時,在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時,才會出現的眼神。
不妥協,不放棄,不死不休。
梅法官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他知道,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許峰手里的那份名單,不再僅僅是一份證據。
它已經變成了一份……死亡判決書。
……
夜色如墨,東京的繁華街區燈火通明,銀座的霓虹燈將天空染成一片迷離的紫色。
但在城市的另一端,目黑區的一棟高級公寓里,卻籠罩著一層死亡的陰影。
書房內,前731部隊第二部部長,如今的東京大學醫學部名譽教授——吉村壽一,正享受著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
一杯上好的蘇格蘭威士忌,一本德文版的細菌學專著,壁爐里跳動著溫暖的火焰。
戰爭的硝煙早已散去,他成功地用一身白大褂洗白了沾滿鮮血的過去,成了受人尊敬的醫學權威。
他剛剛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慷慨激昂地批判了“某些國家”在生物倫理上的缺失,贏得了滿堂喝彩。
想到那些無知的西方同行投來的敬佩目光,吉村壽一的嘴角就不自覺地泛起一絲輕蔑的笑意。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他那些關于“人體對極端環境反應”的精辟論述,其數據來源是哈爾濱郊外那個冰冷的手術臺上,一個個活生生的“馬路大”。
石井四郎的“自殺”,對他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死人,是最好的保密者。
現在,他安全了,可以高枕無憂地享受這份用罪惡換來的尊榮。
他端起酒杯,正準備再抿一口,書房的門卻“吱呀”一聲,被一陣風吹開了。
不對,沒有風。
今晚的東京,連一絲風都沒有。
吉村壽一心中一凜,多年來被刻意壓抑的警覺瞬間蘇醒。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鷹隼般掃向門口。那里空無一人,只有走廊昏暗的燈光投射進來,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緩緩拉開書桌的抽屜,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把柯爾特M1911手槍,這是他從一個被解剖的鎂國飛行員身上“借”來的紀念品。
“誰?”他低聲喝問,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
沒有人回答。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壁爐里的木柴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身后那面掛著巨幅浮世繪的墻壁上,似乎多了一個不屬于這里的影子。
一個高大的人影,不知何時,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吉村壽一的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轉身,同時去抓抽屜里的槍。
但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一只手從陰影中伸出,沒有去掐他的脖子,也沒有去奪他的槍,而是用兩根手指,精準地夾住了他手腕上的動脈。
那兩根手指,冰冷而有力,像兩根鋼釬,死死地釘住了他的命脈。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混雜著一種血液被阻斷的麻痹感,瞬間傳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手僵在半空,連抽搐都做不到。他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了那張臉。
一張年輕的、陌生的東方人面孔,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只有一種看待死物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