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毛氈,嚴嚴實實地蓋在226號戰俘營的上空。
沒有風,只有死寂的嚴寒,連空氣似乎都凍結成了看不見的冰晶。
許峰跟在一個名叫帕維爾的蘇軍下士身后。
這是伊莉莎為他挑選的人,一個沉默寡言、只認命令和伏特加的烏拉爾漢子。
帕維爾的皮靴踩在被壓實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單調聲響,這聲音在寂靜的營區里傳出很遠,卻又很快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他們的目的地是營區西北角的D-7號木屋,那是伊東賢二和其他十幾個技術兵種戰俘的宿舍。
“就是這里了,工程師同志。”
帕維爾停下腳步,用下巴指了指那棟低矮的木屋。
它和周圍的建筑沒什么兩樣,黑乎乎的,像一口臥倒的棺材:“營長同志交代過,我會在外面守著。半個小時,不能再多了。巡邏隊很快會過來。”
“足夠了。”許峰點了點頭,從帕維爾手中接過了那盞防風煤油燈和一小串鑰匙。
帕維爾沒再多話,轉身融入了墻角的陰影里,像一尊不會動的雕像。
許峰走到木屋門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一陣刺痛。
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開啟了萬用雷達。
五公里范圍內,生命信號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中。
帕維爾在三十米外的墻角,一隊四人巡邏兵在三百米外正沿著固定的路線前進,而木屋之內,橫七豎八的鋪位上,躺著十五個生命信號。
他們的呼吸平穩,顯然都已熟睡。
很好。
他找到對應的鑰匙,輕輕插入鎖孔,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鎖舌“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一股混雜著汗臭、腳臭和木頭發霉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許峰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重新鎖上。這一下,清脆的落鎖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響亮。
他劃著火柴,點燃了煤油燈。
昏黃的光芒瞬間驅散了黑暗,也像一根針,刺醒了這間屋子里沉睡的野獸。
“誰?”
“怎么回事?”
鋪位上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人從骯臟的被褥里坐了起來,警惕而又迷茫地看著門口這個不速之客。
他穿著蘇軍技術人員的干凈棉服,手里提著燈,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
“都醒了?很好,省得我一個個叫了。”許峰將煤油燈放在屋子中央一張破舊的木桌上,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壁上,像一個猙獰的巨人。
戰俘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出聲。
在戰俘營里,深夜被叫醒,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許峰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很快就鎖定了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文一些的中年男人。
他的囚服相對整潔,眼神里沒有其他人的驚慌,而是一種審視和警惕。他就是伊東賢二。
“伊東賢二先生,對嗎?”許峰直接開口,用的是純正的東京口音。
伊東賢二的瞳孔微微一縮,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各位。”許峰環視眾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我叫瀧澤一郎,和你們一樣,是個霓虹人。我來這里,只為一件事。”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回到伊東賢二身上:“我需要伊東先生手上掌握的一些東西。一些關于731部隊的‘研究成果’。當然,如果伊東先生愿意親自出庭作證,那就更好了。”
此言一出,整個木屋瞬間炸開了鍋。
“八嘎!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石井閣下的部隊名諱!”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怒吼道。
“叛徒!你是毛熊的走狗!”
“癡心妄想!讓我們背叛帝國?你做夢!”
嘲諷和怒罵聲此起彼伏,這些昔日帝國的“精英”,在這一刻仿佛又找回了早已丟失的“尊嚴”。
他們用最惡毒的詞匯咒罵著許峰,好像這樣就能洗刷自己身為戰俘的恥辱。
伊東賢二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許峰,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
許峰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等他們的罵聲漸漸平息下去,他才發出一聲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鄙夷。
“忠誠?背叛帝國?”他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各位,你們都是帝國最忠誠的軍人,對吧?”
“那么我請問,你們為什么會在這里?穿著這身破爛,吃著豬狗不如的食物,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里像牲口一樣干活?”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劍出鞘:“武士道精神去哪了?你們的驕傲呢?戰敗之時,為什么不切腹自盡,為天蝗盡忠?卻要在這里茍延殘喘?”
這一連串的質問,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個人的臉上。
木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剛才還叫囂不已的戰俘們,一個個都啞了火,臉色漲得通紅,眼神躲閃,不敢與許峰對視。
是啊,為什么不切腹?
這個問題,是他們每個人心中不敢觸碰的傷疤。
他們怕死。這個最簡單,也最羞于承認的答案,被許峰血淋淋地揭開了。
“讓我來猜猜你們在想什么。”
許峰踱著步子,像一頭巡視領地的狼:“你們不敢認罪,不是因為那可笑的忠誠。而是因為你們害怕,害怕一旦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就會被立刻送上軍事法庭,然后被一顆子彈或者一根繩子結束掉這可悲的生命。”
“所以你們寧愿在這里耗著,像地溝里的老鼠一樣活著,幻想著有一天,審判結束了,你們這些‘普通士兵’還能被釋放,回到那個早就把你們忘得一干二凈的家鄉。我說的,對嗎?”
沒有人回答,但他們低下的頭和緊握的拳頭,已經說明了一切。
許峰精準地剖開了他們內心最卑劣、最懦弱的想法。
“一群蠢貨。”許峰毫不留情地罵道:“你們還活在夢里!我告訴你們,現在東京的審判已經陷入了僵局。”
“為什么?因為你們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官,那些把你們派上戰場,讓你們去屠殺、去掠奪、去做**實驗的將軍、大臣們,一個個都在法庭上裝聾作啞,拒不認罪!”
“而盟軍,特別是鎂國人,需要證據!沒有鐵一樣的證據,他們就無法給那些甲級戰犯定罪!”
許峰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你們想想,戰犯一天不定罪,這場戰爭就一天不算真正結束!”
“戰爭不結束,你們這些戰俘,就一天別想離開西伯利亞!你們還指望誰來救你們?你們的天蝗陛下嗎?”
“他現在正在對麥克阿瑟卑躬屈膝,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你們的家人?”
“他們可能早就給你們立好了牌位,拿了撫恤金,過上新生活了!你們,早就被拋棄了!”
“被拋棄了……”
這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戰俘的心上。
他們在這里忍受著非人的折磨,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對國家、對家人的念想。
而現在,這個支柱被許峰無情地敲碎了。
絕望,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木屋。
一個年輕的戰俘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他的哭聲像一個信號,引爆了其他人壓抑已久的情緒,抽泣聲和壓抑的嗚咽聲在屋子里此起彼伏。
“在這里死扛,除了被凍死、餓死、累死,你們不會有第二種下場。”
許峰冷酷地看著他們:“你們以為蘇軍會養你們一輩子嗎?他們只會把你們的價值榨干,然后像扔垃圾一樣把你們的尸體埋進凍土里。”
他停下腳步,環視著這群精神已經崩潰的男人,終于拋出了他的交易。
“但是,現在你們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直沉默的伊東賢二,都猛地抬了起來,死死地盯住許峰。
那眼神,如同溺水者抓向最后一根稻草。
“站出來,指認你們的長官。把你們知道的、看到的、親手做過的所有罪行,都說出來。”
“把責任,都推到那些給你們下命令的人頭上。你們只是執行者,是被迫的。”
“法庭需要人證,毛熊人也樂于看到你們‘積極改造’。或許,你們能為自己換來一條活路。”
許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用你們長官的命,換你們自己的命。這筆買賣,很劃算,不是嗎?”
木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煤油燈的火苗在輕輕跳動,映照著一張張或掙扎、或恐懼、或貪婪的臉。
忠誠與背叛,生存與毀滅。
這道選擇題,**裸地擺在了他們面前。
伊東賢二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閃爍不定。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干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
“我們憑什么相信你?你到底是誰?你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