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君,”許峰用日語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周圍的人聽清,“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我沒想到你會這么激動,我當時也很害怕……”
他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個做錯了事的“老實人”模樣。
躺在床上的坂田信,聽到熟悉的聲音,緩緩睜開了渾濁的眼睛。當他看清來人是許峰時,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刻骨的仇恨和恐懼。
“是你!魔鬼!你這個魔鬼!”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坂田君,你冷靜一點。”許峰“慌忙”地安撫他,“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和解的。正委同志已經(jīng)介入了調(diào)查,我不想把事情鬧大。這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悄悄地塞進了坂田信蓋著的被子里。
那是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坂田信的身體一僵,他能感覺到,被子里的東西冰冷而堅硬。是刀片!和那天晚上小野寺信用來威脅橋本弘的一模一樣!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許峰俯下身,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坂田君,你是個聰明人。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繼續(xù)在這里喊我是魔鬼,然后等傷好了,被沃爾科夫正委當成瘋子處理掉,或者被我用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聲無息地死在采石場。第二……”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蠱惑的魔力:“收下這份‘歉意’,告訴正委同志,那天晚上你喝多了,認錯了人,主動攻擊了我,是我推了你一把,但你的手腕和腿,都是你自己摔倒時撞傷的。把所有責任都攬下來。作為回報,我會讓伊莉莎營長把你調(diào)去廚房工作,那里暖和,有肉湯喝。而且,我保證你能活到戰(zhàn)爭審判結束的那一天。”
“你……做夢!”坂田信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但他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動搖。
廚房,肉湯,活下去。這三個詞,對于一個在西伯利亞快要凍僵餓死的戰(zhàn)俘來說,是天堂般的誘惑。
“我沒時間跟你做夢。”許峰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別忘了,是誰把你送進731部隊的?又是誰,讓你在哈爾濱的街頭,親手槍殺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你的檔案,我這里有一份更完整的。你說,如果我把它交給沃爾科夫,他會不會對你很感興趣?”
坂田信的瞳孔猛然收縮,渾身篩糠般地顫抖起來。他最大的秘密,他以為只有自己和幾個死人知道的罪行,這個男人竟然了如指掌!
他終于明白了,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什么工程師,他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專門向他們這些罪人索命的判官。反抗,只有死路一條。
“我……我該怎么說?”坂田信徹底崩潰了,聲音里帶著哭腔。
“就說你認錯了人,把我看成了你以前的一個仇家。你喝了點自己偷偷釀的酒,上了頭,才會動手。”許峰直起身子,恢復了正常的音量,臉上帶著“誠懇”的表情,“坂田君,你好好想想。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工程師,怎么可能把你傷成這樣?肯定是誤會,對不對?”
他在“對不對”三個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坂田信像一條被抽掉了脊梁的狗,頹然地躺了回去,眼神變得空洞而麻木。
許峰知道,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他轉過身,對伊莉莎“無奈”地攤了攤手:“營長同志,您看,他情緒還是很不穩(wěn)定。我想,我們還是等他冷靜下來再說吧。”
伊莉莎配合地點了點頭,帶著許峰離開了醫(yī)務室。
他們走后不久,沃爾科夫的探子立刻上前,開始對坂田信進行新一輪的盤問。而這一次,坂田信的口供,發(fā)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他完全按照許峰教他的說辭,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反復強調(diào)那是一場因為自己醉酒認錯人而引發(fā)的“意外”。
當這份新的口供送到沃爾科夫的辦公桌上時,這位精明的正委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百分之百不相信坂田信的說辭,一個前憲兵曹長,會蠢到這種地步?這背后,一定有貓膩。那個日本工程師,一定用某種方法威脅或收買了坂田信。
但問題是,他沒有證據(jù)。
坂田信一口咬定是自己的錯,受害人變成了加害人,他這個正委,總不能逼著一個戰(zhàn)俘去指控一個“無辜”的蘇聯(lián)專家吧?傳出去,會成為整個西伯利亞戰(zhàn)俘營系統(tǒng)的笑話。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那個叫瀧澤一郎的家伙,滑得像一條泥鰍,看似破綻百出,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凈凈。
“有點意思。”沃爾科夫的指節(jié)敲打著桌面,眼中閃過一絲獵人發(fā)現(xiàn)狡猾獵物時的興奮光芒,“看來,我得換個玩法了。”
……
當天晚上,許峰的宿舍門再次被敲響。
來人不是伊莉莎,也不是沃爾科夫,而是一個普通的蘇軍士兵。
“工程師同志,正委同志請您去一趟俱樂部。”
“俱樂部?”許峰有些意外。
“是的,正委同志說,為了表達對您的歉意,特意為您準備了一場小型的聯(lián)歡會,為您壓驚和送行。”士兵面無表情地傳達著命令。
鴻門宴。
這三個字立刻浮現(xiàn)在許峰的腦海里。他知道,沃爾科夫沒有善罷甘休,他這是要用另一種方式來試探自己了。
他跟著士兵,穿過大半個營區(qū),來到了一棟獨立的木屋前。這里是營區(qū)軍官們的娛樂場所,俱樂部。此刻,里面燈火通明,傳出陣陣手風琴的聲音和毛熊們粗獷的笑聲。
推開門,一股熱浪夾雜著濃烈的伏特加和烤肉的香氣撲面而來。
俱樂部里,十幾個蘇軍軍官正圍坐在一起,沃爾科夫坐在主位上,看到許峰進來,他立刻站起身,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仿佛白天的不愉快從未發(fā)生過。
“啊哈!我們尊敬的工程師同志來了!快請坐!”沃爾科夫大笑著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攬住許峰的肩膀,將他按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今天的事,是我工作上的失誤,讓你受驚了。我自罰三杯,向你賠罪!”
說著,他端起一個大號的玻璃杯,里面滿滿的伏特加,仰頭就灌了下去,一杯接著一杯,連灌了三杯,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圍的軍官們立刻大聲叫好,氣氛瞬間被點燃。
許峰知道,真正的考驗開始了。在毛熊的酒桌上,酒量就是態(tài)度,是誠意,是戰(zhàn)斗力。如果他推三阻四,或者一杯就倒,那無疑會加深沃爾科夫的懷疑。
“正委同志太客氣了。”許峰也端起面前同樣滿杯的伏特加,臉上帶著“受寵若驚”的笑容,“為了蘇維埃的偉大事業(yè),為了我們兩國人民的友誼,我敬正委同志,也敬在座的各位英雄!”
說完,他同樣仰起頭,將一整杯高度伏特加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如同巖漿般灼燒著他的食道和胃,但他臉上卻絲毫沒有變化,甚至還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
這一手,鎮(zhèn)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們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日本人,竟然有如此海量。
沃爾科夫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笑得更開心了:“好!好樣的!我就知道,能被伊萬諾夫總工程師看重的人,絕不是懦夫!來,吃肉!喝酒!”
酒桌上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軍官們輪番上來給許峰敬酒,各種名目的祝酒詞層出不窮。他們想把這個日本人灌倒,看看他酒后會不會吐真言。
許峰來者不拒,杯到酒干。他的身體經(jīng)過強化,對酒精的分解能力遠超常人。更何況,他還有一個作弊神器——獨立位面。每次喝酒的間隙,他都會借著擦嘴或者拿東西的動作,將一部分酒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到獨立位面里。
于是,在眾人眼中,許峰就成了一個千杯不醉的酒神。
一個小時過去,桌邊的軍官們已經(jīng)倒下了一大半,一個個醉眼朦朧,胡言亂語。而許峰,除了臉頰微微泛紅,眼神依舊清明。
沃爾科夫也喝了不少,他的舌頭開始打結,但他死死地盯著許峰,做著最后的試探。
“瀧澤……嗝……我的朋友,”他搭著許峰的肩膀,噴著酒氣,“我……我一直不明白,你這么有本事,為什么……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國家,為天蝗陛下效力?卻……卻跑到我們這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來?”
這個問題,和當初伊萬諾夫問的一模一樣。
許峰的目光變得有些“迷離”,他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一種帶著醉意的、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芒的語氣大聲說道:“為天蝗?不!我不為任何人效力!我只為我的理想!在我的國家,工程師是戰(zhàn)爭的機器,是資本家的走狗!他們讓我的雙手沾滿了同胞的鮮血!”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仿佛一個真正的醉漢。
“而在這里!在偉大的蘇維埃!我修的鐵路,是通往未來的路!我勘探的礦藏,是建設新世界的基石!我……我覺得,這才是技術人員真正的價值!為了……為了新世界!干杯!”
這番慷慨激昂的“酒后真言”,說得在場還清醒的幾個軍官熱血沸騰。他們最吃這一套。
“說得好!”
“為了新世界!”
“烏拉!”
沃爾科夫也愣住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滿臉通紅、眼神狂熱的日本人,內(nèi)心的懷疑,第一次產(chǎn)生了動搖。
難道……他真的是個理想主義的瘋子?這種人,在戰(zhàn)后的日本,并不少見。他們對舊的軍國主義徹底失望,轉而投向了紅色的懷抱。
就在這時,許峰的身體晃了晃,仿佛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趴倒在了桌子上,發(fā)出了沉重的鼾聲。
他“醉”倒了。
沃爾科夫看著不省人事的許峰,沉默了良久。他招了招手,叫來兩個士兵。
“把他送回宿舍,好好看著。”
“是,正委同志。”
許峰被兩個士兵架著,離開了俱樂部。在他被拖出門的那一刻,他趴在士兵肩上的臉,無人注意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
這場致命的探戈,他暫時領先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