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府。
劉炫如今居住的這座府邸,乃是李建成賜給他的,距李府很近,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是那高大的院墻,精致的走廊,碎石的小路都是像模像樣,比劉炫在老家的住處是好了太多的。
此刻,有十七個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這些人基本都是些年輕后生,歲數(shù)并不大,就從他們的穿著來看,大多數(shù)人的家境都不算太好,衣服上明顯有縫補的痕跡,其中幾個人更是灰頭土臉的,都不太像是士人。
劉炫打量著面前這些弟子們,在心里默默嘆息。
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太好。
這些人都是良家子弟,原本家境還算不錯,能供他們讀書,希望能走仕途....可現(xiàn)在,仕途且不說,就是養(yǎng)家糊口都變成了難事,重的不只是徭役,稅賦也是如此。
劉炫本身都是稅賦的受害者,連他這個老師都交不起稅了,何況是他的這些弟子們呢?
他看了下身邊的侄兒劉諢,“怎么才這點人?程解他們那些人呢?”
劉諢臉色一頓,緩緩說道:“半路上被抓了.....往河北去了。”
劉炫臉色通紅,幾次舉起手來,想要破口大罵,又生生忍住了。
他看向了面前的弟子們,“給你們的書信里,我不敢多說什么,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如今你們都到齊了,那我就詳細說說給你們找的差事。”
弟子們低頭聆聽。
“我如今在唐國公府里做事,做了國公家三郎的老師。”
“你們這次的差事,就是給國公家的郎君們當長隨,他們讓你們做什么就做什么....”
劉炫打量了下眾人的臉色,又說道:“你們千萬不要覺得丟人,也別再想什么仕途了....給國公家辦事,不丟人,你們看,連我都在國公家做事....”
他這些弟子們年輕氣盛,劉炫擔心他們會覺得給人當隨從丟人,故而一一勸說。
他的弟子張度率先開了口,“師父,您放心吧,我們絕對不會那么想。”
“在拿到您的書信之前,我一直都躲在自家的溷藩,躲避來抓丁的官差....”
“我連著幾日藏在溷藩里都不覺得丟人,給人做隨從有什么好丟人的?何況是給國公的兒子當隨從,若是干的好了,能借國公的勢,往后或許就不會被欺負了。”
其余弟子們也是紛紛點頭。
他們早已不是當初跟劉炫求學的高傲少年了,這都不是削平了棱角,這是直接被碾成了粉末。
他們紛紛開始訴苦,他們不少人都跟劉炫分別了很久,再次相遇,恨不得將心里所有的苦楚都說給老師聽。
“師父...我阿爺死了,阿母也死了,我連埋葬他們的錢都是給人借的,家里的幼弟,我只能送到舅家養(yǎng)活....每次去舅家,弟弟就哭著我讓將他接走,說舅父讓他干活,舅母不給他飯吃....”
“可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啊....”
這后生說著,淚如雨下。
又一人說道:“官差胡亂抓人,我家交了錢,他們卻不認賬,還要我去服役,劉師兄帶著您的書信到來的時候,我正在院里磨斧頭,我本來想砍了那狗日的里長!”
“這狗朝....”
說到這里,那人激動不已,額頭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在爆發(fā)的邊緣,而后又緩緩平息了怒火,朝著劉炫低頭,“師父,我失態(tài)了。”
劉炫只是輕輕搖頭。
“這些話,當著我面前說也就算了,出了門可萬萬不要胡說。”
“定要小心,知道嗎?”
眾人正在訴苦,忽然間,有一老仆快步從外頭走了進來,這是劉炫家的老仆,一路跟著來到滎陽,他趕忙稟告道:“家主,三郎君來了....”
“嗯?”
劉炫頗為吃驚,他看向了眾人,“來見見你們這位師弟吧,他年紀雖然小,但是天賦比你們都要高!為人良善,小小年紀,就有寬厚長者之風。”
他又讓劉諢去將李玄霸帶進來。
劉炫的諸弟子們站在兩側,好奇的踮著腳去看,他們對這位小師弟還是頗為好奇的。
突然間,遠處走進來了一個小娃娃。
這小娃娃的個頭不算高,頗為清瘦,只是那雙眼,格外的明亮,像是閃著光。
李玄霸快步走進來,拜見了老師,又立刻拜見了周圍的師兄們。
“拜見諸位兄長!”
“不敢,不敢,不敢!”
“三郎君乃是國公之子,豈敢受禮!”
眾人是嚇得不輕,連忙避開了他的行禮。
關隴集團格外強悍,別看鄭家那幾個人天天耍嘴皮,可要是到了都城,隨便一個武夫家的孩子都能把他們當馬騎,根本不給面子。
而唐國公在這個集團里的地位更是極高,李建成的宴會座無虛席,就因為他是未來的唐國公,是目前關隴集團年輕一代里的佼佼者,不敢說往后能當集團的老大,但是名列前茅肯定是沒什么問題的。
在唐國公面前,這些庶人當真是什么都不是....哪怕李玄霸不是國公嫡長,他們也絕不敢受他的禮。
李玄霸卻說道:“我父親的地位雖然尊貴,可我并沒有任何爵位,也沒有立下足以讓人尊敬的功勞,白身而已,兄長們比我早入學,又年長于我,我理當先行禮。”
劉炫坐在上位,聽著李玄霸的話,臉上帶著一絲淺笑。
“好了,都不必謙讓了,坐吧。”
因為劉炫家沒有足夠的椅子,大家只能效仿古人,席地而坐了。
李玄霸就坐在了最靠近劉炫的位置,他是被師兄們硬推上去坐的。
初次見到李玄霸的時候,大家還都覺得只是個娃娃,可聽他那么一說,眾人頓時就不敢輕視了,拘束感也少了許多。
劉炫就一一為李玄霸介紹起了這些弟子們。
等到他們相見之后,劉炫方才好奇的問道:“你今日不是要去鄭家學堂嗎?怎么忽然來我這里了?”
“師父,出了點事,可能近期都不會再去鄭家了。”
劉炫點點頭,也不以為然,有自己教導,那什么鄭家,不去也罷。
李玄霸看向了面前的諸弟子們,“師父應當是將差事都告知了諸位兄長。”
“原先是我家二哥想要召諸位兄長去做事,但是如今二哥出了點事,做事不便,就只能由我來做了。”
“我如今想要去做的事情,甚是危險,也不能走脫了消息,是會危及全家性命的大事。”
“故而,我想先與諸位兄長說明白....我并非是強求兄長們犯險,若是有所顧忌,我可以給歸家所用的盤纏,只是,一旦下定決心要與我去辦事,便不能反悔了。”
李玄霸說的很是嚴肅。
眾人大吃一驚。
連劉炫都瞪大了雙眼,不是說去保護農(nóng)莊嗎?怎么就變成了危及全家性命的大事?
你這是想做什么?謀反嗎?
片刻的沉默之后,張度率先起身,“郎君有所不知,我們很早就無法維持生計了,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差事,養(yǎng)不活自己,也養(yǎng)不活家里人,遭受羞辱,被人恥笑....今日就與郎君說個實話,郎君勿要懼怕。”
他看向了周圍的幾個人,一臉嚴肅的說道:“在六天之前,我們幾個師兄弟本來約定好,要殺死欺辱我們的官員,躲到山上去當盜賊.....是看到了老師的書信,才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郎君盡管吩咐,無論是多兇險的差事,我們都辦!”
劉炫茫然的看著他。
啊??
張度舉起手來,“我張度對天起誓,若是貪生怕死,泄露了機密,牽連了郎君,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其余的弟子們也紛紛起身,直接開始發(fā)毒誓。
這些人早就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就已經(jīng)處在上山的邊緣了,甚至都想過干脆造反。
都被逼到這一步了,還怕什么兇險?!
干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