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走入了這洞府之中,確實是一個好去處,玉闕千尋,煙綃迭岫。攬滄溟,云砌天階。松濤沸鼎,石髓凝脂。
有澗龍吟,巖虎嘯,夜猿啼。
恍恍惚,真的是仙家景致,非凡無比。
周衍在這夢里往前走去,兩側蘭芝玉樹,香草奇花,氤氳出的云霞都似乎帶著濃郁元氣,里面丹爐,陣法,應有盡有,一側放著一兵器架,上面擺放著十八般兵器,各個流轉寶光。
周衍看到最深處一個石頭座位,周圍各自有一個個的石臺懸浮,石臺上或者有火焰,或者是青竹,以前似乎是有人站在這里。
不過現在都空了。
所以本來的肅穆巍峨,就變成了一種落寞感。
周衍看到有一條白玉臺階出現在自己腳下,層層蔓延到了那最中間的位置上,他性子灑脫,就在夢里,索性一步步走上臺階,臺階次第生滅,到了那最中間的座位前面。
這位置前面還垂下帷幕。
周衍打量著這個座位,可以說威儀無比。
五岳精華塑根基,星河為經霞為緯,扶桑木化蟠龍臂,滄海珠鑲朱雀帷,石座下刻祥云萬丈,左手扶手下刻一輪月,右手扶手下刻錄一**日,背后則是群星萬象,意象非凡。
周衍覺得自己很沒有文化,看著這個座位。
腦子里面沒什么詩句出現。
只有一句話,臥槽,這座位,牛逼!
怎么說呢,周衍手掌摩挲下巴,覺得這么個位置放在這里,簡直就像是手頭里有一個紅色的按鈕一樣,就和很多人沒法拒絕按下一個按鈕一樣,也很少有人能拒絕一屁股坐在這位置上。
少年道人左右環顧一番。
很好,沒有人。
那這個位置,今天我周某人的屁股高低得坐坐了。
周衍轉身坐在這位置上,明明是石頭做的,但是卻一點都不硬,不烙得慌,反倒像是坐在了云團上,舒舒服服,周衍伸了個懶腰,盤膝坐在座位上,側身,手肘支著扶手。
這到底是哪兒?
“現在我似乎是在夢里?還是神魂?”
周衍看著自己的手掌,握了握拳,有感應,理論上,六品玄官以下的層次,只是具備有法力的凡人,有一定層次的法力,和不同法脈特有的神通。
這個時候,魂魄還是魂魄,肉身還是肉身。
魂魄沒有凝聚。
道門玄壇都得要在六品高功級別,才能魂魄出體,夜游山川。
可周衍卻發現,自己明明只是八品,還是兵家法脈這種本來就不該專攻魂魄的法脈,神魂竟然也能離開真身游走,還不會消散。
他握了握拳,大概猜測得到原因。
是因為以泰山府君的身份,跨越萬里,直接給了青冥坊主一個旱魃**斗的原因嗎?
以極高境界,運用極高層次的神通。
就算是沒有了那種位格和無量法力,但是經驗值也提升了,駕馭泰山府君之力的時間雖然短暫,仍舊給周衍帶來了巨大的改變。
周衍若有所思:“這里,是泰山嗎?”
嗡嗡嗡——
周衍心神一動,神魂上出現了一絲漣漪,然后化作了玉冊,漂浮在周衍身前,玉冊上泛起無量流光,周衍都有些期待了起來。
臥佛寺這么大的災劫,總得要給點好處吧?
神念動處,玉冊迅速翻卷,很快就到了最前面,玉冊翻動的速度變得緩慢下來,平平落下的一面上,先是亮起了一層金色的流光,最終才穩定下來。
仍舊是水墨風格的模樣,月色之下,一座寺廟。
上面燈火通明,下面卻是巨大空洞,空洞當中,妖魔叢生,一側空白,墨色的文字流轉,最終根據周衍的神意,緩緩定下來了。
【臥佛劫】
一個個玉色的文字出現。
‘昔年,有僧人在山下修建了一個小小的草廬,每天辛苦勤奮地參悟佛法,自己打柴下去交換些吃的,也給人看病診治,自食其力,自得其樂’
‘有一日,他診治了一位美麗無比的女子,女子說感念佛法,于是出資,幫助已是中年的僧人在這里修了一座寺廟,那位女子竟是頗有財力,寺廟占地百畝,僧人仍舊吃齋念佛,有行腳僧知道這里,匯聚過來’
‘那僧人心中欣喜不已,一一收留,每日吃齋念佛,砍柴耕種,只是漸漸的,伴隨著寺廟中僧人越來越多,需要的錢糧也越來越多,這僧人不得不想辦法籌錢,籌糧,處理僧人矛盾’
‘他的心越來越忙碌,裝著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漸漸的,佛法行善,在他心底的位置越來越少’
‘他參悟佛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百姓們都說,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主持下山來為百姓看病了,主持笑著說,等到他忙完了這些,就還能下來,為百姓看病,后來主持和尚漸漸忙碌,心中對佛法的愧疚越來越多’
‘這是那最初僧人的渴求,這一天他決定翻看佛經,已是有許多念頭不能通達,心中遺憾,踱步在這北寺里面,看著佛堂僧殿,清凈華麗,處處都有禪意,心中不由高興’
‘只是在一個佛殿后面,卻發現在這里竟然有一整幅的壁畫,繪制的是文殊菩薩講經圖,他看得如癡如醉,沒有想到,壁畫上的菩薩開口說話,說他贊許僧人的勤懇,愿意來點化他’
‘僧人大喜,于是日日來此,勤懇修習落下的佛法’
‘他自己覺得自己佛法已成,如癡如醉,外人卻看到,本來精神很好的主持和尚漸漸枯瘦下去了,又有一天,他在佛殿前問,他修佛法,建寺廟,立下這樣多的功德,可以成佛嗎?’
文殊菩薩笑著離開了蓮臺,邀請他坐上去。
如果說是最初的那個僧人,是斷然不會坐上去的。
主持和尚精力充沛,還記得百姓,也不會坐上去,可他現在既不是獨自參悟佛法的苦行僧,也不再是念叨著佛法和百姓的主持,**得到滿足,追求就此空洞,上了蓮花臺’
‘多妙啊,多妙啊!’
‘他想著,如此清凈自在,如此舒爽,不由側臥于蓮花臺上,他感覺到自己漸漸地神魂飄然而起,身軀散發佛光,仿佛無量智慧,都在手中了,也還能坐禪如往日’
‘漸漸的,不再為蒼生奔走的身體失去了活性,變成了鐵石,臉上的笑意慈悲溫和,卻是化作了一座偌大的臥佛,而壁畫不知道什么時候活動起來,化作一名美麗的女子’
‘這美麗的女子正是當年僧人救下來的’
‘女子打量著變成臥佛的和尚,伸出手指戳了戳臥佛心口,嘩啦啦的,竟然是碎開來了,于是忍不住笑:“一開始有佛心,后來又有分別心,執著心,卻還念著那一顆心’
‘現在,終于連佛心都沒剩下哩’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巨大臥佛。
‘這般模樣,才好做一尊佛呢!’
‘佛陀皆無心’
她伸出手,手指抵著地面,一只蜘蛛爬下來,身子一晃,就化作了個和尚,正和那主持和尚一模一樣,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轉身走出來。
還是一如既往的生活,可是。
就和他認不出菩薩和妖怪,他教導的弟子,照顧的僧人,和當年救助過的百姓,一樣認不得他哩。卻原來,都只看個面皮,看不得心。
美麗女子拍掌笑道:“眾生為色相所迷,哪兒認得出你我,你說是不是呢……”
“文殊?”
畫面緩緩消散。
僧無心,可為佛,佛無心,便為妖。
可是,臥佛寺諸多變化,求長生者是執著,求佛法者為怨恨,求死而復生的嘗試,又是為何,為何?
距離這里,極遙遠的地方,一名雄壯魁偉的男人盤膝坐在那里,他的心臟卻也如那僧人,如臥佛寺的臥佛一樣是空洞著的,身邊放著一把煞氣沖天的血色長槍。
兵家烈烈的煞氣匯聚。
雙手合攏在身前,泰山公的道果碎片在他的手中匯聚,如果周衍在這里的話,立刻就能夠認出來,這個雄壯魁梧,甚至于都算是肥大的男人,就是出手的六道身影之一。
蜘蛛絲垂落下來,一道流光落下。
流光化作一名女子,至少從外表看去,就是李知微的母親,被拋棄在東都后不知所蹤的沈妃,眸子清淡,那男子睜開眼睛,道:“成功了嗎?”
女子回答道:“以臥佛寺做的嘗試有三個。”
“其中兩個都失敗了,可是【死而復生】這一點,算是成功了七成,只是沒有在玄奘身上嘗試過,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以及,有幾分成功。”
男子大笑道:“我已經沒有選擇了不是嗎?”
女子伸出手,一團金光流轉出來,里面分明是一只只蟲子,蟲子飛入到了男人心口的巨大空洞之處,金蟬綿延攀爬,就把血管,經脈都重構。
處于非生非死的男人氣機逐漸恢復,最后心臟再度跳動起來,一下,一下,巨大的跳動聲讓他的氣血迅速恢復,他緩緩起身,那股磅礴的氣血和兵家特性逸散。
女子道:“安祿山將軍,歡迎回來。”
這男子放聲大笑:“安祿山?那只是人族的假名罷了,你不必這樣稱呼我,就算是掀起了大亂,仍舊沒有借助這兵災,讓我破境仙神,還被人道氣運裹挾。”
“人道氣運真的是不能碰一點。”
“不得不假死蟲蛻一次,才活過來。”
這長得和李知微娘親一模一樣的女子眸子冷淡,看著眼前掀起大亂,假死脫身的男子放聲大笑,看著他氣質極張狂,神色清淡,卻帶著一絲不可知的意味。
死去者不能復蘇。
假若肉身和五感不過只是色身,意識才是真我。
那么,假使那個最初的意識死去,再用神通讓肉身重新復蘇,誕生了第二個意識,那這第二個意識,還是不是【我】?
如果這個意識還有著過去的記憶和性格,那么是否還是最初之我呢?
玄奘認為不是,‘假死’的安祿山認為仍舊是。
這是文殊菩薩曾經的困惑,是織娘不肯放下的執著。
是此生此世,眾生難以勘破的謎題。
安祿山握住了兵器,作為那六道身影之一,擺脫了非生非死的狀態,道:“織娘啊織娘,還要感謝她幫我,當年得到李隆基的信任,也還是要感謝蟲族妖怪的配合。”
“我對圣人說,若我背叛他,就讓蟲子吃了我的心臟,如今……”
安祿山伸出手撫摸自己的心口。
胸口心臟搏動,卻只是金蟬蟲蛻妙法。
一只金蟬從他的心口爬出來,又重新爬回去。
安祿山張狂大笑:
“也算是,沒有失約!!!”
【祿山奏言:“去秋營州蟲食苗,臣焚香祝天云:‘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蟲食臣心】;若不負神祇,愿使蟲散。’即有群鳥從北來,食蟲立盡。】
———《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
而在周衍之處,玉冊流光黯淡,化作神通。
這是整個臥佛寺之災的所有業力,因果洶涌匯聚具現化的手段,那一面玉冊光芒流轉,緩緩凝落,是第一次,直接以【大神通】稱呼的存在。
其名曰——
【大神通·八臂七俱佛陀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