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
小南河村。
正值五月夏,柳絮飄零遍地。
火球懸掛天空,地面被曬得發白,空中浮動著明晃晃的熱流。
樹上的蟬鳴嘶啞而密集,土狗狗趴在墻陰里,舌頭伸得老長,呼哧呼哧地喘氣。
遠處還能看到津城的高樓大廈,鋼筋水泥澆筑的繁茂。
穿過一片逼仄民房,狹小短促胡同,在極為隱蔽的村子深處。
《蒲陽書店》
書店隱藏在村落深處,內中入目一片破舊景象,老洋灰地面坑坑洼洼,空間很小。
兩側書架都是老槐木打造,邊沿凹凸,書架上零零散散一些舊書。
一看便不是正常營生。
錯落的書架后,破皮椅上坐著個男人,**上身,形銷骨立。
不足三十歲的年齡,肩頭和手肘比常人大,眼窩微陷,整體膚色萎黃,但瞳仁亮得驚人。
書店內門窗緊閉,空氣閉塞,沒有空調風扇,悶熱無比。
但男子身上卻沒一絲汗漬,如果有人細看便會發現,他身上的毛孔都閉合住,讓汗液無法透出。
陳湛手中翻閱簿冊,是拓印下來的原版《拳意述真》。
作者:孫祿堂。
“哐當!”
一聲巨響,木門被暴力震開,撞到書架后開裂大半。
熱浪隨之灌進來。
門框低矮,矮身探頭進來一人,身形極高、極壯,兩米壯漢已快頂到房檐,一身黑色道服松垮地掛在肩上,腰帶系得歪斜。
蒲扇大手‘啪’的拍在身前書架上,老槐木書架簌簌抖動,差點散架。
“聽說,蒲陽書店老板,是個高手!”
他聲音生硬,干澀,幾乎一字一頓,發音也有些奇怪。
看書的陳湛眉頭一動,有些驚喜的抬頭,眼神更亮幾分:“日本人?”
大漢咧嘴一笑,略帶輕視道:“沒錯,極真空手道船越更之,閣下是?”
“咳、咳、咳。”
陳湛突兀咳嗽幾聲,臉色也白一分,但并不在意道:“你要找的人。”
船越更之不可置信,很失望,眼前男子瘦骨嶙峋,還有嚴重肺病,決然不像高手。
此行來津就是要挑戰各路名家,傳揚極真空手道之名。
此前已有五位高手,被他打殘打傷,但借了兩國交流武術名義,又有生死契約畫押,沒任何后果。
前日聽說曾經津門大俠埋葬之地有位高手,今日正來會一會。
“嘁...一見不如聞名,告辭。”
船越更之說完轉手要走,卻聽陳湛道:“孫止與你說的?”
“嗯?”他轉過身。
“沒錯,孫止那老東西有武道在身,卻以年齡為由,不肯接受挑戰,又推崇閣下,但如今看來是敷衍罷了。”
“老孫是年齡大了些,不愿意動武也正常,咳咳咳~”
陳湛說著又咳嗽幾聲,若無其事的擦掉血跡。
“你這肺病越來越嚴重了。”
陳湛和船越更之尋聲看去,年過半百的老者跨進書店,讓本就狹小的空間更擁擠。
老者兩鬢斑白但身形卻比陳湛健壯很多,氣息平穩,步履輕盈。
“無妨,還要多謝你了。”陳湛對孫止笑道。
來人正是二人提到的孫止,老者點點頭,雖然疑惑但也沒說什么。
船越更之看到孫止到來,興奮上前幾步,探身便抓,迅雷疾風,邊說道:“閣下愿意交手了?”
船越更之在陳湛和孫止中間,這一抓突然,孫止后退一步,但船越更之的手仿佛靈蛇探囊,長出一截,眼看抓到孫止肩膀。
“啪~”
陳湛不知何時到了船越更之身側,輕輕拍在他手臂,發出一聲輕響。
“嘶!”
船越更之手臂如被針刺,猛然縮回手臂,雙手橫向推出,擺出極真空手道防御姿勢。
“跟我來吧,老孫很多年沒動手了。”陳湛向書店深處走去。
船越更之甩甩手,手臂上還有隱痛,卻更加興奮,不再管孫止,徑直跟著陳湛走去。
孫止搖搖頭跟上,這場景他見過幾次了。
陳湛與他有師門淵源,受之所托,經常介紹一些人來挑戰,但不明白陳湛為了什么...
從內部穿過狹長書店,推開木門,別有洞天。
書店連接院子,紅磚土墻,大約有七八十平米見方。
院中角落有桌椅,上放紙筆。
“剛剛是傳說中的暗勁嗎?”船越更之追在后面,興奮道。
“算是吧,要簽生死契嗎?”
陳湛走到桌椅前,那桌上有幾張制式紙張,上寫著比武各安天命,生死不論的各種條款,還有印泥在旁。
“呵呵,當然要簽,不然打死陳先生還有許多麻煩。”
船越更之笑起來橫肉堆疊,更顯森然。
孫止在旁邊再次搖頭,什么狗屁生死契,根本沒有法律效用...
除非對方不追究。
但這兩年來,他眼看著比武之前說的冠冕堂皇,被打傷打殘后對薄公堂,至少都是十幾萬的索賠。
陳湛原本殷實的家境,逐漸破敗。
不過若是陳湛被人打死,確實沒辦法索賠。
他是孤兒。
船越更之麻利寫上自己名字,再按上手印,陳湛也是如此。
“老孫,他死了,你會有麻煩嗎?”
三人就站在一起,陳湛突然出聲,船越更之和孫止都一愣。
孫止旋即反應過來,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道:“他問我有什么名家高手,我便說了你的名字,你們之間的事情卻與我無關了。”
陳湛點點頭,走向場中。
船越更之咧嘴一笑道:“打死我?說過這話的不止你一個,可惜都被我打死打殘了,華夏武術界都是花架子,只表演,不能打。”
陳湛無動于衷道:“空手道起源唐手,流傳到琉球、日本,后續分出多種流派,你們極真空手道算是松濤館流的分支吧?”
船越更之沒想到眼前瘦弱男子,居然了解極真空手道起源,創始人大山倍達確實學習過松濤館流,后續推陳出新。
“陳先生博學,還是趕緊開始吧,打死你,還要去京城呢。”
“咳咳咳,嗯,也好。”
船越更之沒給陳湛反應時間,趁著他咳嗽不止,已然踏步沖來。
極真空手道“全接觸實戰”為核心,摒棄傳統空手道的“寸止”規矩。
強調力量、速度、穿透力,一切行為全為擊潰對手服務。
這方面有些像泰拳的理念,不過泰拳對身體運用和壓榨更極致,經常以傷換死。
相隔幾米,船越更之幾乎一步跨過,正拳轟面,轉腰送肩發力,拳峰直擊陳湛面部。
直來直去的一拳,帶起勁風呼嘯。
但這拳只是試探,真正的殺招在下肢
“橫踢回蹴!”
極真空手道的招牌腿法,屈膝抬腿后以脛骨橫掃腰腹,發力時以“轉髖甩腿”,追求“鞭梢效應”的穿透力道。
可謂將身體力道運用到極致。
一拳一腿,連環而出,都是殺招。
陳湛抬手攤開對方正拳,提膝擋住橫踢,看似輕松無比,實則也確實如此。
到他這種拳術境界,對方這兩招實在提不起興趣。
唯一感興趣的,對方正好是日本人。
日本人,那就沒任何顧忌了。
明勁與暗勁看似只是一個境界區分,但實際經驗上天差地別,對身體勁力開發上更無法相比。
雖然這些年被病痛折磨,修為不升反降,但對付船越更之初入明勁,輕而易舉。
船越更之近兩米的身高,膀大腰圓,身形魁梧,陳湛雖然身高有一米八,但太瘦了,形銷骨立。
從身形上天差地別,但陳湛二十年如一日的練拳,卻不是身形上能看出的。
陳湛不想跟他太多糾纏,今日過后便海闊天空了。
趟泥進步,身形一矮,一滑。
形意,蛇纏身!
順著船越更之的肋側一轉,人也到了側邊,腳退半步,臂做半拉弓狀。
會挽雕弓如滿月!
“半步崩!”
陳湛這一脈老師祖郭云深的‘半步崩拳’,拉弓勁和彈抖勁,他神髓盡得。
一閃一拉,一拳轟出!
“嘭!”
迅猛急速,船越更之肋上被這一拳印上,如遭雷擊,直接橫飛出去數米。
兩百斤的體重,砸碎數十塊紅磚。
他口吐鮮血,左側肋骨盡斷,還傷到肺腑。
這種傷勢,已經失去行動能力,船越更之抬手:“在下認...”
“咔!”
陳湛絲毫沒有猶豫,一腳踩斷他的頸骨。
一旁觀戰的孫止猛地站起來,
“陳湛!”
孫止現在才明白,陳湛為何要問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
原來殺心早定。
可之前多次比武,陳湛從不下死手,最多只是重傷。
陳湛沒說話,甚至沒管陽光下船越更之的尸體,徑直返回書店內。
孫止連忙跟上道:“陳湛,如此會有很大麻煩...他是日...”
“他若不是,我還不殺呢,你全程未曾參與,沒事。”
“我是說你!”孫止有些氣惱。
“咳咳咳...咳咳咳...”陳湛猛然咳嗽幾聲,嘔出更多鮮血,吐出后擦擦嘴角。
“我時間不多了,無所謂。”陳湛話語悲涼,但聲音之中卻透著興奮,絲毫不見凄慘,但這點孫止并未察覺,還沉浸在陳湛自述時間不多之中。
“你還不到三十歲,何必呢?那些錢用來治療,即便治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啊。”
“老孫,到現在你還不懂嗎?茍延殘喘與我無異于鈍刀割肉。”
孫止也不在跟陳湛爭論,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
轉而說道:“唉,你的拳術,你的武功,不傳下去,可惜了。”
陳湛笑笑,從身后書架摸出一本簿冊,不過幾頁的樣子,被翻閱的已經有不少破損。
一本《斷魂槍》。
陳湛眼神迷惘,看著窗外道:“唉,無趣啊...我們如今的狀況,比沙子龍還惡劣許多。”
孫止順著陳湛目光看去,遠處滿眼的鋼鐵洪流,高樓大廈。
“你說,還有必要傳承嗎?”
孫止沉默許久,望著窗外。
“你不該生在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