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代1979！ 第四十三章 在這變動的時代里，我們該怎么活

安徽大學(xué)圖書館。

27歲剛從安大圖書館專業(yè)畢業(yè)的安徽籍作家季宇拿到《安徽青年報(bào)》時，

案頭還攤著未完的《當(dāng)鋪》手稿，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十七次修改開篇。

去年剛發(fā)表的《送行》，讓他在安徽省內(nèi)有了一定名氣，

但是此時的他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低谷期，

窗外的蟬鳴正烈，他卻被報(bào)紙副刊那首《向光而行》勾得挪不開眼。

“風(fēng)把第一縷香遞過來時/你正低頭數(shù)石階的苔痕”

讀到這行，他忽然停住。

作為從肥東農(nóng)村走出來的作家，他熟悉這種“低頭數(shù)苔痕”的姿態(tài)。

寫的真好，意象描寫的舉重若輕！

“月光會漫過窗欞的裂縫/在地板上種兩株影子”

他想起自己在知青點(diǎn)的木桌前寫《渡口》的夜晚，

那時候的文學(xué)，總在“集體”與“個體”的夾縫里生長，像詩中說的“一株在黑暗里醒著/一株在光明中睡著”。

最讓他心口發(fā)悶的是那句“懂事，是一種很深的絕望”。

1975年被迫停筆時，父親把他的手稿塞進(jìn)灶膛，說“懂事點(diǎn)，別給家里惹禍”。

那時的“懂事”，是把“想寫”兩個字嚼碎了咽進(jìn)肚子，

而許成軍卻把這絕望攤開，再補(bǔ)上一句“不如學(xué)溪流/在轉(zhuǎn)彎處，也唱著自己的歌”。

于是這遠(yuǎn)在上海的青年作家給他的第一個印象是：

他不在“傷痕”里沉湎，卻能從裂縫里揪出星光。

季宇在稿紙背面抄下全詩。

“每一句話仿佛都有哲思，全文都是朦朧的臆想，卻給人的情感又直白濃烈的可怕。”

“厲害！”

“這許成軍怕是要一詩成名了。”

他重新握住鋼筆，在“1978年冬”的標(biāo)題下繼續(xù)低下了頭。

他也要向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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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劉捏著《安徽青年報(bào)》的手抖了三下，煙卷差點(diǎn)燙著指間的《詩刊》樣刊。

瞥了眼標(biāo)題，鼻子里先“嗤”出一聲：“《向光而行》？聽著就像小姑娘寫的情詩。”

嘴上這么說，手指卻已經(jīng)捻開了報(bào)紙。

“嘿，這小子！”

他按著“一株在黑暗里醒著/數(shù)星子墜落的軌跡”那行，哈哈直笑。

“這哪是寫詩？是給悶葫蘆開了個透氣孔！”

“這哪是向光？是舉著根火炬往人心里鉆！”

煙卷在煙灰缸里明滅，公劉盯著“向光而行”四個字，突然樂了。

嘿，寫詩？

這是給 1979年的文壇扔了顆響炮仗，響得清脆，還帶著股子甜絲絲的硝煙味。

“老周，快看看你相中那小子寫的詩，這些后輩子不得了哦！”

周明身邊，

正在看稿子的劉祖慈突然拍桌而起：“這臭小子，有詩不先給我！”

“等他回來，非要給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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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甚至是安徽省內(nèi)，

工廠里、學(xué)校里、醫(yī)院里、農(nóng)村公社里，甚至街邊的小攤小販...

所有人都在爭相傳閱，

所有人年輕人都在熱淚盈眶，

所有看過《安徽青年報(bào)》青年觀察專欄的，都認(rèn)識了這么個人。

知青作家、自然抒情詩人許成軍！

...

詩，可以這樣說，

或者說文學(xué)作品都可以這樣說，

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每個人在作品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人生，

此刻，

在所有看這首詩的人眼里，

這首詩呈現(xiàn)了不同的情感、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回憶，

有些像春蘭那面試衣鏡。

而那些帶有痛的印記，

在這首詩的“撫平”下，

好像沒那么痛了，但是印記卻愈加清晰。

又慘、又美，

79年的年輕人顯然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陣仗，

于是他們被打上了“雞血”，

工人干活更賣力了、學(xué)生讀書更認(rèn)真了、插隊(duì)知青...

真就是，

有毒！

...

此時，在安徽這片土地上，

和這些中文系的學(xué)生們一樣，開始看那封信的年輕人有很多。

《向光而行》，讓他們對信更多了幾分期待，

可能不只是幾分，

他們像基督教虔誠的信徒，向著他們的“耶路撒冷”--信，朝拜。

應(yīng)該說，

毒雞湯在這個年代還是太具有殺傷力了。

...

學(xué)生們翻開報(bào)紙，一群人頭擠上去，好不熱鬧。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許成軍依然有更大的驚喜在等待他們。

一番雞飛狗跳，

還是公選陸曉曉用她的聲音帶大家“聽信”。

陸曉曉的聲音幽幽傳來：

《致青年朋友：明日起程前，與泥土和星光對談》

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在飛馳的列車上，也可能已經(jīng)在上海的土地上追求我自己的理想。就這么在走之前，與大家聊幾句吧。

夜色漫過窗欞時，我總愛在稿紙上多寫一行。煤油燈的火苗晃啊晃，把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個踉蹌趕路的人。這影子陪我熬過許多夜晚：在知青點(diǎn)的木板床上，在合肥招待所的硬板椅上，在蚌埠車站的路燈下。它知道我凍裂的指尖有多疼，知道退稿信上的紅叉有多刺眼，也知道每次寫下“未完待續(xù)”時，心里那點(diǎn)不肯熄滅的光。

去年冬天特別冷，墨水在筆尖凍成了冰碴。我縮在漏風(fēng)的土坯房里改稿，手指腫得像胡蘿卜，每握一下筆，凍瘡就像被針扎，血珠滴在草紙上，暈開小小的紅。那時總有人勸：“一個知青，寫這些有啥用？不如多掙點(diǎn)工分。”我沒說話，只是把凍僵的手往懷里揣，借著體溫焐化那點(diǎn)墨。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比冷暖更重要，就像埋在雪下的麥種，看著死寂，根須卻在土里悄悄使勁。

你們或許也有過這樣的時刻：站在岔路口，風(fēng)往兩個方向吹。一邊是“安穩(wěn)”，是別人說的“正經(jīng)路”，是倉庫里不會發(fā)芽的陳糧；另一邊是“折騰”，是心里那點(diǎn)說不清的癢，是想把“不可能”寫成“也許”的沖動。我曾在公社郵電所等稿費(fèi)，揣著三斤糧票站了整整半天，夠換六個玉米餅，卻不夠買一張去上海的硬座票。那時覺得，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可當(dāng)《安徽文學(xué)》的用稿通知終于寄來時，紙頁被汗浸得發(fā)皺，卻比任何獎狀都沉。原來山再重，也擋不住想往上爬的人。

常有人問我怕不怕。怕啊，怎么不怕？怕稿子改到第十遍還是被退，怕別人指著脊梁說“不務(wù)正業(yè)”，怕拼盡全力，最后還是站在原地。有次在合肥改稿，凌晨三點(diǎn)對著鏡子，看見自己眼窩深陷，下巴上全是胡茬，突然就想：“算了吧，回縣城當(dāng)民辦教師，至少冬天有煤爐。”可拿起筆，摸到紙頁上那些被筆尖戳出的洞，又舍不得停。那些洞多像星星啊，在黑暗里眨著眼，說“再寫一行，再試一次”。

這年代多像塊剛翻的地，每個人都在學(xué)著怎么播種。有人撒下“高考”的種子，有人埋下“擺攤”的芽，有人捧著“手藝”的苗。我見過深夜在大隊(duì)部聽英語廣播的青年，煤油燈快用完了，就借著月光背單詞；見過姑娘把偷偷繡的花帕往集市上送，攥著換來的錢，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麥穗；見過老木匠對著新圖紙琢磨，說“這家具樣式，得讓城里人也瞧得上”。這些細(xì)碎的嘗試，其實(shí)都是在回答同一個問題：在這變動的時代里，我們該怎么活？

我給不出答案，但知道些更實(shí)在的事。知道凍裂的手能寫出春天，知道退稿信背面能打草稿，知道倉庫里的陳糧，也能在墻角漏出的陽光里發(fā)芽。就像此刻石縫里的狗尾巴草，沒人澆水，卻硬是從裂縫里掙出綠來，刺上還掛著去年的雪。這或許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命：不盼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只學(xué)著在風(fēng)雨里扎根。

年輕多好啊，好就好在“不怕試”。怕失敗？誰不是從失敗里爬起來的？怕走錯路？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在合肥的二層小樓里見過《安徽文學(xué)》的編輯，他們說“好稿子都是磨出來的”；在合肥的澡堂里聽過工人師傅講“想擺攤就別怕人笑”；在鳳陽的田埂上，看新麥破土?xí)r，突然就懂了：所謂“未來”，從來不是一張畫好的地圖，是一步一步踩出來的腳印，深的是汗，淺的是淚，卻都朝著亮處。

夜深了，稿紙上的字漸漸清晰。這片土地的麥浪在月光里起伏，像片流動的海。這海浪里藏著無數(shù)個年輕的夢：有的想讓稻穗更飽滿，有的想讓布票變花樣，有的想讓筆桿子比鋤頭更有力量。這些夢或許渺小，卻在風(fēng)里輕輕碰著，撞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

別嫌它們小，也別嫌路遠(yuǎn)。要知道，所有偉大的，開始都很卑微。就像石頭下的雜草，就像凍裂的指尖，就像此刻燈下，你我筆下那行歪歪扭扭，卻不肯停下的字。

風(fēng)又起了，帶著麥香。它說：寫下去吧，像種子盼著春天那樣。

此致

敬禮

許成軍

1979年 7月于合肥工農(nóng)兵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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