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纏纏綿綿下了三日。沈府后花園的青石板路洇著水光,倒映著朱紅廊柱與檐角飛翹的影子,倒比往日添了幾分詩意。
蘇微蹲在廊下,正用細布擦拭柳氏常用的那方硯臺。硯臺是端溪老坑石,入手溫潤,邊角被摩挲得光滑,映出她低垂的眼睫。檐外的雨絲斜斜飄進來,沾在她粗布袖口上,她渾然不覺,只專注地順著紋路細細擦拭,連硯池里殘留的一點墨漬都要用指甲剔凈。八歲進府時,她攥著衣角站在柳氏面前,便是這方硯臺擱在妝奩上,石紋里嵌著的細碎金光,讓她忘了初見主母的膽怯。
“蘇微。”
一聲輕喚自身后傳來,蘇微手一頓,連忙起身垂手站好,硯臺穩穩托在掌心。來人身形頎長,月白長衫上籠著層薄煙似的水汽,正是沈家三公子沈硯。他剛從書房過來,手里還捏著卷書,墨色的眸子在雨霧里顯得格外清亮。他比蘇微大五歲,自小養在沈老爺身邊,讀的是圣賢書,行的是君子禮,連走路都帶著書卷氣的沉穩。
“夫人醒了么?”沈硯問,目光掃過她袖口的濕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回公子,夫人寅時醒過一次,喝了半盞參湯又睡了。”蘇微聲音不高,字字清晰,“嬤嬤說,許是昨夜看賬本累著了。”柳氏掌管中饋多年,近來卻常說頭暈,前幾日還把庫房的賬冊翻出來核對到深夜,指尖沾著的朱砂印泥蹭在書頁上,像落了點碎梅。
沈硯“嗯”了一聲,視線落在她掌心的硯臺:“母親近日總說這硯臺發澀,你替我研些墨試試。”
蘇微應了聲“是”,轉身去案上取了塊松煙墨。她研墨的手法是柳氏親手教的,手腕輕轉,力道均勻,墨錠在硯臺里打著圈,漸漸暈開濃稠的墨香。那年她十歲,柳氏嫌她磨墨總用力太猛,握著她的手教:“寫字要藏鋒,研墨要蓄力,女子做事,不必求快,求穩。”那時沈硯就坐在對面抄經,筆尖懸在紙上,卻轉頭看了她一眼,嘴角噙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雨聲淅瀝,廊下靜得能聽見墨條與硯石摩擦的沙沙聲。沈硯就站在她身側,翻看著手里的書,卻沒怎么動頁。廊外的芭蕉葉被雨打得作響,水珠順著葉尖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蘇微眼角的余光瞥見他長衫下擺沾了泥點,許是從西邊的聽雨軒過來時,踩了積水的緣故。
過了片刻,他忽然道:“昨日你給明兒做的虎頭鞋,針腳很細。”
蘇微手微頓,墨錠在硯臺邊緣磕出輕響。沈明是沈家幼弟的遺孤,才五歲,自小跟著柳氏,她平日照拂得多些。前幾日見孩子的鞋磨破了底,便夜里就著油燈縫了雙新的,鞋頭繡的老虎眼睛,用了點柳氏賞的金線。她垂著眼道:“小孩子家穿鞋費,多縫幾道才結實。”
沈硯沒再說話。等墨研好了,蘇微將硯臺捧給他,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掌心,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蘇微低下頭,看見自己粗布衣袖上沾了點墨痕,像落在灰布上的星子。她的手常年做活,指腹帶著薄繭,不像沈硯的手,白凈修長,只在握筆處有層淺淡的繭子。
“公子還有吩咐嗎?”她輕聲問。
“沒了。”沈硯接過硯臺,轉身時道,“雨大,廊下滑,你也仔細些。”
腳步聲漸遠,蘇微還維持著垂手的姿勢。雨絲落在她發間,帶來微涼的濕意。她望著沈硯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了墨痕的袖口,忽然想起柳氏教她識字時說的話——“字要端,人要正,哪怕是微末塵埃,也得有自己的筋骨。”
她抬手,用指尖輕輕蹭掉那點墨痕,墨香卻似浸進了布紋里,隱隱約約,散不去了。
廊外的雨還在下,打在芭蕉葉上,簌簌作響,像誰在低聲說著話。廚房里飄來蒸米的香氣,混著雨氣漫過回廊,是尋常人家過日子的溫軟。蘇微收拾好筆墨,轉身想去看看沈明醒了沒,卻見管家匆匆從月亮門進來,臉色發白,雨帽都沒摘,腳步踉蹌地往正廳去,嘴里還念叨著:“老爺呢?京里來的官差……”
那聲音被雨聲揉碎了,卻像一道驚雷,在蘇微耳邊炸響。她攥緊了手里的布巾,指節泛白,望著正廳的方向,忽然覺得這纏綿的雨,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時的蘇微還不知道,這場雨過后,沈府的天,就要變了。那些她以為會恒久的安穩,那些藏在墨香與針線里的暖意,都將在頃刻間,被狂風暴雨撕扯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