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四年的秋老虎格外兇,曬得染坊的靛藍(lán)缸泛出層白沫。蘇微正指揮伙計翻曬剛?cè)竞玫那嗖?,忽聽巷口傳來馬蹄聲——不是尋常貨郎的雜沓,是帶著章法的輕疾,像京里來的驛馬。
她直起身,袖管沾著的靛泥蹭在額角。李栓柱從外面跑進(jìn)來,手里攥著個火漆封口的信封,臉色發(fā)白:“蘇姐姐,京里來的急信,說是……說是沈府的人親送的?!?/p>
信封上的火漆印是沈家的云紋,蘇微指尖觸到那冰涼的蠟,忽然想起元啟元年那個雪夜,沈硯后背的刀傷滲血,染紅了她半條舊裙。她拆開信,里面卻只有半張殘箋,字跡潦草得幾乎認(rèn)不出是沈硯的筆:
“靖王謀逆,速避。”
最后那個“避”字,墨團(tuán)暈得像灘血。
“怎么了?”沈明湊過來,他剛從縣里學(xué)堂回來,手里還捏著本《論語》。這孩子如今十歲了,眉眼長開了些,像極了沈家的人,只是性子隨她,沉靜得早。
蘇微把殘箋揉進(jìn)掌心,指甲掐進(jìn)紙里:“沒事,沈大人托咱們照看些京里來的貨?!彼D(zhuǎn)頭對李栓柱道,“去把庫房里那批醬色貢布燒了,就說染壞了?!?/p>
那批布是上個月按沈硯的單子染的,醬色里摻了蘇木,是靖王府的規(guī)制。當(dāng)時她就覺得蹊蹺,如今想來,怕是早有預(yù)兆。
李栓柱雖疑惑,卻還是照辦了?;鸸鈴暮笤荷饡r,蘇微把沈明拉進(jìn)里屋,從樟木箱最底層翻出個油布包——里面是沈硯這幾年寄來的方子、字條,還有那支金步搖。她把這些一股腦塞進(jìn)沈明懷里:“明兒,你帶著這個,去蘇州府找織造府的周掌柜,就說‘微記布坊取年前定的貨’?!?/p>
沈明攥著油布包,指節(jié)發(fā)白:“姐姐不跟我走?”
“我得把這里收拾干凈?!碧K微摸了摸他的頭,指尖的靛泥蹭在他鬢角,“記住,到了蘇州別打聽京里的事,等我來找你。”她推他出門時,瞥見巷口的槐樹下,站著個穿皂衣的人,正往這邊望。
送走沈明,蘇微回到染坊,讓伙計們都回家,只留自己守著空鋪子。暮色漫進(jìn)來時,她坐在柜臺后,翻出那本記滿染料方子的冊子。其中一頁夾著張小紙條,是去年沈硯來落霞鎮(zhèn)時,趁她染布,在染坊角落寫的:
“江南織造府有密道,通運河?!?/p>
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是玩笑,如今看來,竟是早留的后路。
夜半時,鋪子門被撞開了。進(jìn)來的是幾個帶刀的官差,為首的滿臉橫肉,手里舉著張海捕文書,上面畫著沈硯的畫像,朱筆批著“欽犯”二字。
“沈硯的同黨蘇微在哪?”官差踹翻了染缸,靛藍(lán)的水漫了一地,像鋪開的夜色。
蘇微從柜臺后走出來,袖管里藏著把染坊用的剪刀:“我是這布坊的掌柜,不認(rèn)識什么沈硯?!?/p>
“不認(rèn)識?”官差冷笑,從懷里掏出半匹藕荷色布,“這布是你染的吧?沈府搜出的賬冊上,記著給你送過蘇木的條子!”
蘇微心里一沉。那是元啟三年秋,沈硯送來的謝禮,她原封不動存著,竟成了罪證。
官差要抓她時,后院忽然傳來“轟隆”一聲——是李栓柱炸了染坊的石灰窖。濃煙滾滾中,李栓柱拽著她往外跑:“丫頭快走!我爹在鎮(zhèn)外備了船!”
蘇微回頭望了眼火光中的“微記布坊”,木匾在火里蜷成黑炭。她跟著李栓柱鉆進(jìn)蘆葦蕩時,聽見官差在后面喊:“抓住那個女的!靖王的逆黨名單在她手里!”
逆黨名單?蘇微忽然想起那半張殘箋。沈硯讓她避,怕不只是避禍,是讓她護(hù)住更重要的東西。
船行到運河中段時,李栓柱遞給她個油紙包:“這是方才收拾鋪子時,在你賬本里掉出來的?!崩锩媸瞧核榈慕伈?,拼起來是幅地圖,標(biāo)著從落霞鎮(zhèn)到蘇州府的水路,在“滸墅關(guān)”旁,用朱砂點了個記號。
絹布的邊角繡著朵蘭草,是她當(dāng)年教沈硯繡的花樣,他總繡得歪歪扭扭。
“到了蘇州,找個叫‘蘭記’的布莊?!崩钏ㄖ鶕沃?,聲音在水聲里發(fā)飄,“我爹說,那是沈大人早年在江南開的鋪子?!?/p>
蘇微把絹布貼身藏好。船過滸墅關(guān)時,她看見岸邊的蘆葦叢里,藏著個穿沈府服飾的老仆,正往這邊比劃著什么。是讓她往南?還是讓她提防什么?
夜色濃得像染缸里的靛藍(lán)。蘇微望著遠(yuǎn)處的漁火,忽然明白沈硯那些看似平常的囑托——讓她學(xué)染貢布,讓她與織造府往來,甚至讓沈明回鎮(zhèn)……原來都是在鋪一條后路。
只是這條路上,他自己卻沒打算走。
船行至黎明,李栓柱忽然停了篙:“前面有官船盤查,我引開他們,你順著蘆葦蕩往南走。”他把船槳塞給她,“我爹說,沈大人待咱們不薄,這是該還的?!?/p>
蘇微看著他把船往官船的方向劃去,背影在晨光里越來越小。她攥緊船槳,往蘆葦深處去時,懷里的殘箋硌得心口發(fā)疼。
元啟四年的秋晨,運河水面浮著層薄霧。蘇微不知道,此刻的京城,沈硯正站在刑部大牢的窗前,手里捏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是去年從落霞鎮(zhèn)帶回來的,硬得像石頭。他望著墻外的石榴樹,忽然想起那個夏末,蘇微在染坊曬布,靛藍(lán)的布在風(fēng)里晃,像片翻涌的海。
他往墻上摸了摸,那里藏著張方子,是蘇微教他染雨過天青色的法子,末尾寫著:“需得耐心等,色才勻。”
只是這一次,他怕是等不到了。
而蘆葦蕩深處,蘇微劃著船,懷里的地圖硌著肋骨。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要護(hù)的不只是自己和沈明,還有沈硯用半張殘箋、一條密道、數(shù)年籌謀,拼死要護(hù)住的東西。
霧越來越濃,像要把整條運河都染成青色。前路茫茫,可她握著船槳的手,卻比任何時候都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