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五年正月初二,刑部大牢的積雪化了半尺,泥濘里混著枯草,踩上去咯吱作響。蘇微攥著皇上親批的“重審”令牌,站在牢門外,指尖的凍瘡被風刮得生疼——那是來京路上凍的,紅腫處已泛出青紫。
獄卒驗了令牌,嘩啦一聲拉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通道兩側(cè)的牢房黑洞洞的,偶爾有鎖鏈拖地的聲響,像鬼魅在磨牙。蘇微跟著獄卒往里走,腳步越近,心跳越急,手里的令牌幾乎要被汗浸濕。
最深處的牢房開著扇小窗,雪光從窗欞擠進來,照亮個蜷縮在草堆上的身影。那人穿著件破爛的囚服,頭發(fā)散亂地貼在臉上,露出的手腕細得像根枯柴,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是沈硯。
“沈大人。”蘇微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她不敢相信,那個月白長衫、溫潤如玉的公子,會變成眼前這副模樣——他瘦得脫了形,左額的傷口結(jié)著黑痂,想必是受刑時撞的。
沈硯緩緩抬起頭,眼窩深陷,眼珠渾濁得像蒙了層霧。他看了蘇微許久,才啞著嗓子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你怎么來了?”
“我來接你出去。”蘇微的眼淚掉下來,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皇上已下旨重審,你的冤屈……”
“出去?”沈硯忽然低低地笑起來,笑聲嘶啞,震得胸腔發(fā)顫,“出去做什么?看沈家滿門抄斬的牌位,還是領(lǐng)皇上的‘恩賜’,做個廢人?”他抬起手,手腕上的鐐銬嘩啦作響,“你看,這手廢了,寫不了字,握不了筆,連拿針都抖……”
蘇微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指腫得像發(fā)面饅頭,指骨處明顯變形,顯然是被重物碾過。她想起他當年練字時,總愛讓她磨墨,說她磨的墨“稠淡正好”;想起他給她寫染料方子時,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流暢弧度……心口像被巨石壓住,疼得喘不過氣。
“周大人和王御史會為你作證,靖王已被收押,你的冤屈很快就能洗清。”蘇微蹲下來,隔著柵欄握住他的左手——那只手還有溫度,只是冰涼得嚇人。
沈硯卻猛地抽回手,眼神里帶著種蘇微從未見過的狠戾:“洗清?蘇微,你太天真了。這宮里的事,哪有什么‘清’?我不死,靖王的黨羽睡不著;我活著,皇上又怎能放心?”他盯著蘇微,“你不該來,更不該把那些證據(jù)交上去。”
“我不后悔。”蘇微咬著牙,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不能讓你白白送死。”
“你以為救了我?”沈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低下去,帶著種絕望的疲憊,“你是把我往更深的地獄里推。他們不會讓我死得痛快,會讓我活著,看著沈家徹底敗落,看著你……”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嘔出來。
蘇微看著他咳出的血沫染紅草堆,紅得刺目。她忽然想起元啟四年那個秋夜,他在落霞鎮(zhèn)的槐樹下,說“我愿辭了這官,陪你守著這間鋪子”。那時他的眼神是真的,可命運偏要把他往絕路上逼。
“我已托周大人找了最好的郎中,你的手……”
“不必了。”沈硯打斷她,閉上眼睛,“你走吧,帶著明兒回江南,別再管京城的事。就當……就當從沒認識過我。”
蘇微站在牢門外,看著他重新蜷縮回草堆,像只受傷的野獸,拒絕任何人靠近。她知道,他不是不想出去,是怕了——怕這深宮大院的陰詭,怕自己這副模樣,配不上她的堅韌。
離開大牢時,雪又開始下了。蘇微站在刑部的高樓下,望著灰蒙蒙的天,忽然明白沈硯的意思。皇上重審此案,或許不是為了還他清白,只是為了平衡朝局,等靖王一黨徹底清除,沈硯的利用價值也就盡了。
她不能就這么等下去。
回到客棧,蘇微找出老管家給的那套月白襦裙,又從包袱里翻出沈硯送的金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雖小,卻在燭火下泛著光。她對著銅鏡,仔細地將步搖插在鬢邊,又用胭脂遮住眼底的青黑——她要去見一個人,一個能真正救沈硯的人。
次日清晨,蘇微提著個食盒,守在慈寧宮的角門外。食盒里是她連夜做的麥餅,用的是落霞鎮(zhèn)的新麥粉,摻了些蜂蜜,是柳氏教她的做法,沈硯最愛吃。
太后的鑾駕出來時,蘇微沖了上去,跪在雪地里:“民女蘇微,求太后救命!”
侍衛(wèi)想攔住她,卻被太后喝止。鑾駕的車簾掀開條縫,露出太后威嚴的臉:“又是你。”
“沈大人是忠良之后,如今卻在牢中受盡折磨,手骨盡碎。”蘇微將麥餅舉過頭頂,聲音在寒風里發(fā)顫,“這是他最愛吃的麥餅,民女斗膽請?zhí)髧L一口——若不是心懷家國,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車簾后的沉默持續(xù)了許久,久到蘇微的膝蓋都凍僵了。終于,一只枯瘦的手從簾內(nèi)伸出來,接過一塊麥餅。
“哀家記得,先皇后也愛吃這口。”太后的聲音隔著車簾傳出來,帶著些微的喟嘆,“當年沈夫人常做了送來,說……是府里一個小丫頭教的法子。”
蘇微的眼淚再次涌出來:“是民女。”
“起來吧。”太后道,“下午卯時,哀家會去刑部‘探監(jiān)’,你跟著來。”
下午的陽光透過牢窗,在地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沈硯依舊蜷縮在草堆上,對外面的動靜充耳不聞。直到蘇微扶著太后走進來,他才緩緩抬起頭,看見太后,掙扎著要行禮,卻被太后按住。
“沈大人受苦了。”太后看著他變形的右手,嘆了口氣,“哀家已跟皇上說好了,等你身子好些,便去江南織造府養(yǎng)傷,那里的水土養(yǎng)人。”
沈硯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被太后打斷:“你不必謝哀家,該謝這位蘇姑娘。她跪在雪地里三個時辰,說若你出不來,她便死在慈寧宮外。”
沈硯猛地看向蘇微,眼神里翻涌著震驚、愧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兩個字:“傻子。”
蘇微卻笑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帶著釋然的暖意:“能救你,傻也值了。”
走出大牢時,夕陽正落在宮墻上,把積雪染成金紅色。太后看著蘇微鬢邊的金步搖,忽然道:“這步搖,是當年沈夫人給你的吧?”
蘇微點頭。
“沈夫人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哀家也信。只是往后的路,怕是更難走——他這手,怕是再也握不了筆了。”
“我知道。”蘇微望著遠處的天際線,那里的晚霞紅得像火,“他握不了筆,我可以幫他握;他走不了路,我可以扶著他。總有條路,是能走下去的。”
元啟五年的春天來得早,正月剛過,刑部大牢外的柳樹就抽出了嫩芽。沈硯被釋放那天,蘇微去接他,給他換了身干凈的棉袍,是她連夜做的,袖口比尋常的寬些,方便他變形的手穿脫。
“往哪去?”沈硯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在牢里時多了些生氣。
“江南。”蘇微扶著他,一步步往城外走,“周大人說,織造府的染坊還缺個掌柜,我想去試試。”
沈硯低頭看著她的發(fā)頂,陽光透過柳枝灑下來,在她鬢邊的金步搖上晃出細碎的光。他忽然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遠處傳來貨郎的撥浪鼓聲,混著早春的風,帶著種新生的暖意。蘇微知道,沈硯的手或許永遠好不了,京城的陰影或許永遠不會散去,但只要他們在一起,一步一步地走,總能走出條屬于自己的路。
就像當年在落霞鎮(zhèn)的陋巷里,她一針一線,縫補著日子,也縫補著希望。